赏花宴散时，日头已西斜，将慈宁宫的琉璃瓦染成了暖金色。晴儿扶着太后的手肘，踩着青石板路上的树影往回走，廊下挂着的宫灯还没点亮，只靠天边的霞光映着，倒添了几分静谧。晚春的风带着紫藤花的香气，从宫墙外翻进来，拂过晴儿淡粉色的旗摆，让那领口绣的玉兰花瓣像是要飘起来似的。
“今日这宴办得热闹，”太后走得慢，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温和，“小燕子那丫头虽冒失，倒也添了不少活气；苏丫头被泼了茶，也没真闹起来，算懂事。”
晴儿笑着应道：“都是太后您平日里教得好，宫里的人都知道和睦为重。”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慈宁宫正殿。宫女连忙上前打起珠帘，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着刚温好的银耳羹，旁边还放着一碟蜜饯枇杷。太后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坐下，晴儿亲手为她捧过茶盏，又递上一方绣着福寿纹的锦帕。
“你也坐，”太后指了指旁边的小凳，“陪我唠唠嗑，站了大半天，也该歇歇了。”
晴儿谢过，在小凳上坐下，手里依旧捏着那柄象牙团扇，却没再摇动——殿内风静，只靠窗边的小轩窗透进些微风，正好吹散檀香的厚重。她今日换了支银质的玉兰簪，没有上午那支翡翠簪的珍珠流苏，倒更显素雅，衬得她耳后垂着的碎发愈发柔软。
太后喝了口银耳羹，目光落在晴儿身上，忽然开口：“今日蒙古科尔沁部的昭烈郡王，你瞧着如何？”
晴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浅笑道：“郡王待人坦荡，说话也直爽，瞧着是个正直的人。方才在宴上，他还夸您宫里的茶好呢。”
太后闻言，嘴角弯了弯：“这昭烈是科尔沁部的栋梁，年纪轻轻就立了不少战功，草原上的人都服他。今日他在御花园说的那些话，不卑不亢，倒比有些京城贵胄还懂分寸。”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也知道，咱们大清与蒙古部落，历来靠联姻维系和睦。早年孝庄太后就是从科尔沁来的，这才有了后来的安稳日子。”
晴儿握着团扇的手指轻轻收紧，指尖触到扇柄上雕刻的缠枝纹，她垂下眼帘，轻声道：“太后说的是，满蒙和睦，是大清的根基。”
“是啊，根基，”太后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殿外的紫藤花架上，“如今蒙古各部虽安稳，可察哈尔、准噶尔那边，总还有些小动作。朝廷要想稳，就得让蒙古部落真心归顺——联姻，就是最实在的法子。”
晴儿没接话，只静静听着。殿内的檀香飘过来，混着紫藤花的香气，让她心里莫名有些发沉。她知道，太后说这些话，绝非随口闲聊——皇室的格格们，从来都逃不开“联姻”二字，她虽是愉亲王之女，养在太后身边，可身份摆在那里，终究要为朝廷的安稳担起责任。
“前几日皇上还跟我提，”太后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晴儿身上，语气比刚才郑重了些，“说要选几位宗室格格，许给蒙古各部的首领。科尔沁部与朝廷最亲，昭烈郡王又尚未娶妻，若是能选个合适的格格嫁过去，往后科尔沁部与京城的联系，就更牢了。”
晴儿的指尖轻轻绞着团扇的边缘，那象牙的质地温润，却硌得她指腹有些发麻。她抬起头，对上太后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皇上和太后考量的是大局，能为朝廷尽一份力，是宗室格格的福气。”
“福气？”太后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晴儿的手背，她的手心带着常年握念珠的暖意，“这话听着体面，可谁都知道，远嫁草原不易。那边气候干，饮食也粗，说话又不通，要不是为了大局，谁舍得让自家丫头去受那份苦？”
晴儿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起上午在御花园，昭烈郡王穿着深蓝色的蒙古袍，腰间挂着银柄弯刀，站在海棠树下的模样——那样的人，是属于辽阔草原的，而她，自小在宫墙里长大，习惯了精致的茶点、温顺的宫女，习惯了说话要拿捏分寸、做事要顾全大局，若是真嫁去草原，能适应吗？
可她又不能说这些。太后待她如亲女，皇上也看重她，她若是表现出半分不愿，便是“不识大体”。皇室女子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就像宫墙里的紫藤花，再好看，也只能顺着架子生长，离不开那一方天地。
“你这孩子，”太后见她不说话，只垂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语气软了下来，“哀家也不是要逼你。只是这事关系重大，你心里要有个数。昭烈郡王是个好人家，若是真能成，他定然不会委屈你；可若是不成，哀家也会为你寻个好归宿，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晴儿抬起头，对着太后屈膝行了个礼，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晴儿明白。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您，晴儿都不会任性。只是这事还得看皇上和您的意思，晴儿听凭安排。”
太后见她这般懂事，心里愈发疼惜，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好丫头，委屈你了。快尝尝这银耳羹，刚温好的，补身子。”
晴儿应了声，端起自己的碗，用银勺轻轻舀了一口。银耳炖得软糯，糖水也甜得恰到好处，可她却没尝出多少滋味——心里像是压了块小石子，不重，却硌得慌。她想起澄瑞亭，昭烈郡王看她写字时的眼神，那样坦荡，带着欣赏，若是真要嫁给他，他会知道她心里的这些顾虑吗？他会明白宫墙里长大的女子，对草原的向往里，其实藏着多少不安吗？
殿外的霞光渐渐暗了，宫女进来点亮了宫灯，暖黄的光透过薄纱罩子洒出来，将殿内的一切都染得柔和。太后又说了些家常话，比如宫里新进来的绣娘手艺如何，御膳房新做的点心好不好吃，晴儿都一一应着，脸上带着浅笑，可那笑意却没怎么传到眼底。
直到掌灯时分，晴儿才向太后告退。走出慈宁宫时，晚风更凉了些，吹得廊下的宫灯轻轻晃动，光影在青石板路上忽明忽暗。她没有立刻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沿着宫墙慢慢走，看着墙头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紫色。
远处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咚——咚——”，沉稳的声音在宫墙间回荡。晴儿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边的月牙——那月牙很细，像女子描的眉，挂在深蓝色的天上，周围连颗星星都没有。她想，草原上的月亮，会不会比宫里的更圆、更亮？草原上的风，会不会比宫里的更自由，不用绕着宫墙打转？
可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轻轻叹了口气，握紧了手里的团扇，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宫墙很长，影子被宫灯拉得更远，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晚春的宁静，也像怕戳破了自己心里那点不敢说出口的、对自由的向往。
毕竟，她是晴儿，是养在太后身边的格格，是皇室的一份子。她的心事，只能藏在心底，就像宫墙里的紫藤花，再想往外长，也离不开那架、那墙、那一方小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