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落了个面对面,地址听得一字不落,闻子瑞像被钉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帆布被掐出几道白痕,后颈泛起一层薄汗,顺着衣领往下滑,痒得他想挠又不敢动。
拉他来的同学眼睛亮得像沾了油的星星,顿时来了精神,胳膊肘捅了捅闻子瑞,指着他冲彭芳扬下巴:“哈,真巧!你知道吗?他也住你那大院!”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惊呼,七嘴八舌的议论像撒了把豆子,噼里啪啦滚得满地都是。“这么有缘?”“住一个院都没遇上过?”“怕不是早就认识,瞒着咱们呢?”
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两人,一个猛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白球鞋边缘沾着点泥渍,他恨不得把脚藏进裤管里;一个慌忙别过脸看向窗外的梧桐叶,阳光透过叶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耳根却悄悄红了,像被染上了胭脂。
怎么会这么巧?两人心里同时冒出这句话,像根细刺扎着,又痒又涩。
旁人却没留意到他们的尴尬,反倒越说越起劲,一根手指点着闻子瑞,另一根指着彭芳,眉飞色舞地打趣:“你哥是军人,她表哥也是军人,说不定你哥和她表哥早就认识呢?保不齐还是老战友!”
一个女同事立刻拉住彭芳的胳膊,指甲上的红蔻丹蹭到她的衣袖上:“你表哥叫什么名字?说出来我们听听!说不定我们也认识呢?”
彭芳心里慌得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指尖攥着衣角拧成了麻花。可她素来遇事从容,深吸一口气,硬是咬着唇没松口,声音不大却透着股韧劲:“这是私人问题,不方便说。”
听她这般坚持,闻子瑞抬眼望过去,见她眼镜片上反射着收银台的灯光,闪过一抹清亮的光,像落了星子,心里竟莫名松了口气,像搬开了块压着的石头。可惜,不等他回应,他那同学已经把他的底给兜了出去,嗓门大得像扩音器。
“他哥叫闻子轩,你认得吗?”话题再次像箭似的射向彭芳,躲都躲不开。
彭芳老实摇摇头,眼睫毛颤了颤:“不认得。”
其实她刚到北京没多久,表哥是多年前见过最后一面,那时候表哥还是个半大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后来表哥进了部队又去国外进修,两人压根没机会碰面,别说认得不认得,连表哥如今长什么样都快记不清了,只记得姨妈说他晒得黝黑,比从前壮实了不少。
可这些阻碍哪拦得住周围人起哄的兴致,他们像发现了新大陆,追问个不停。
“彭芳,你行李啥时候搬过去的?”
“昨天,我姨妈让人开了她的车,帮我弄过去的。”彭芳的声音轻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摸着书包带。
“那你今天自己去姨妈家?”
“应该是,”彭芳理了理衣角,布料上还留着被刚才同事拽过的褶皱,“我姨妈和表哥都在单位忙,我不想麻烦他们。”
一看便知是个自主自立的姑娘,暑假提前来打工赚学费,身上没半分娇骄二气,说话做事都透着股利落劲儿。
“你们俩一块下班呗,让他顺道送你回去。”有人开始撺掇,“反正你头回来北京,对这儿不熟,那地方才去第二回,肯定摸不着北。他熟门熟路的,正好给你带个路。”
这么一说,就算闻子瑞不答应带路,两人同路回去,难免也要遇上,尴尬是躲不掉了,像被系上了根无形的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麦当劳,傍晚的风带着点热意,卷着路边烤串的香味吹过来,闻子瑞觉得心里发燥,像揣了团火,连呼吸都带着点烫。
“你知道坐几路车回去吗?”闻子瑞指尖顶了下鸭舌帽,帽檐压得更低了些,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喉结滚动了一下,站在彭芳身边,那股莫名的燥意混着忐忑,像潮水似的涌上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空气里的尘埃都在盯着他。
“我姨妈发过短信告诉哪几路车能到,”彭芳低头划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声音比刚才在店里低了些,像怕被风吹走,“昨天又上网查了公交路线图,都存在手机里了。”真是奇了,刚才在店里带他这个新同事时,说话自如得很,没半点不妥,现在却连抬头看他一眼都觉得别扭,像嗓子眼里卡了根鱼刺。都怪刚才那群人,硬生生把他俩说得像有什么似的,浑身不自在。
“你知道路,那我先走了。”闻子瑞觉得背后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像猫捉老鼠似的,让他浑身不自在,心里冒起股恼意,提脚就要走,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彭芳也觉得自己像被盯上的猎物,浑身不舒坦,便在原地站了会儿,等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淡了些,才慢慢走向公交车站,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孤零零的。
可公交车哪是那么好等的。等了约莫十分钟,腿都站酸了,才等来一辆,两人谁也没理由为了这点无中生有的尴尬,放着直达车不坐,只好一前一后上了车,投币时硬币碰撞的声音格外响亮。
上了同一辆车,意味着到达时间也得一样。车厢里人不多,两人隔着两个空位坐下,谁也没说话,只有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在回荡。尤其到了中间换乘站,人突然多了起来,彭芳被挤得晃了晃,盯着站牌看岔了神,差点迈上另一辆反方向的车,闻子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被他拽住的刹那,彭芳圆圆的杏眼猛地睁大了一圈,像受惊的小鹿,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满是讶异,胳膊上的触感带着点热,烫得她像被火燎了一下。
但有一点,闻子瑞从她眼里绝对看不到——那种平常女孩子,哪怕是李静怡,看到他脸上痘印时,总会有的刻意注目或下意识躲闪,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在她眼里,他和其他同龄男孩在相貌上没什么不同,仿佛那些痘印根本不存在,只是脸上多了几颗痣而已。
或许,她压根就不会留意男孩子的相貌,心思全不在这上面。
为什么?
当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坦然望着他的脸时,闻子瑞心里浮起一个深深的疑问,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他自己都在意这些痘印,觉得它们像块疤,显眼得很,她怎么就不在意?
“你不觉得我的脸难看吗?”或许是被她坦荡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松开手时,这句话没头没脑地溜了出来,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对他来说,问女孩子这种问题不是头一回,答案五花八门,大多闪烁其词、模棱两可,“不难看啊”“挺好的”,听得出来言不由衷。可眼前的彭芳,却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敷衍的笑,是真真切切的笑,像风吹过风铃。
她俯着腰笑得肩头微微发颤,眼镜都滑到了鼻尖,这反应让闻子瑞一愣,脸更烫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问的居然是自己脸难不难看,”彭芳直起身,伸手把眼镜推回去,向他眨了眨眼睛,眼里没半分羞愧或自卑,反倒坦荡得很,像块透亮的玻璃,“你就没觉得我长得也不好看吗?圆脸,小眼睛,跟你认识的那些漂亮姑娘可没法比。”
闻子瑞顿时一怔,心里竟泛起一丝愧疚——他之前确实暗地里挑过,觉得她相貌平平,远不如李静怡亮眼,李静怡是那种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姑娘,像朵盛开的玫瑰,而彭芳,更像株不起眼的薄荷,看着普通,却带着股清劲。
李静怡这两天养成个习惯,总在下午三四点钟走到窗边,悄悄往下望。窗台上的茉莉开了,香气淡淡的,她指尖捻着片花瓣,目光落在院门口,像在等什么。她知道闻子瑞去麦当劳打零工,上的是早班,这时候该回来了。其实他回来后,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最多发两条短信,毕竟近在咫尺,总被长辈们盯着,像揣着个秘密,既甜蜜又煎熬。上次两人一块出去买东西,不过一个小时,就被大人们念叨了半天,说他们“年轻人不知分寸”。
悦悦的话像根细针,扎在她心上,“感情的事得想清楚,别被一时的好感迷了眼”,让她近来越发焦虑,连望着楼下的目光都带着点飘忽,像蒙了层雾。
到了今天,她从窗口往下望时,却见闻子瑞和一个女孩子并肩走进了院门。那女孩瞧着和他们年纪相仿,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普普通通的样子,可两人走在一块,不知怎的,竟让人觉得很协调。李静怡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像被泼了层冷水,手里的茉莉花瓣被捏得粉碎,香气散尽,只剩一手苦涩。
那女孩是谁?
为什么会和他一块回来?
她脚步匆匆跑到门口,手刚碰到门把,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了手——她凭什么去问这些?他们算什么关系?
若是问了,是不是就代表,她想和他的关系再进一步?可她还没准备好,也怕捅破了那层纸,连现在这点念想都没了。
李静怡一步步退回房间,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带着点滞涩,像被什么堵住了胸口。
闻子瑞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头顶窗口像有目光掠过,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他抬头望去,尤其在悦悦家那扇窗前多停了片刻,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没看到。他甚至恍惚以为,李静怡是不是已经离开悦悦家,回自己家去了,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见他杵在原地不动,彭芳回过头,眼里带着点疑惑,像只好奇的小鹿:“怎么了?”
“我到家了。”闻子瑞指了指旁边的楼道,墙面上有块脱落的墙皮,露出里面的红砖。
“喔,”彭芳点点头,露出颗小虎牙,“我自己找就行,都进大院了,有门牌号好认。”她说着,潇洒地迈开步子,没半点拖泥带水,背影挺直,像株迎着风的向日葵。
这时,院门外的铁闸“哗啦”一声拉开,一辆甲壳虫开了进来,黄色的车身在夕阳下闪着光,擦过他们身边时,稍稍挡住了彭芳的路。
甲壳虫停下,驾驶座上的少年推开车门,帅气地拨了下被日光晒得泛金的刘海,发梢在风里轻轻晃,冲他们喊:“瑞儿,这是谁啊?新认识的朋友?”
彭芳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丝诧异:这人是谁?看着和闻子瑞年纪相仿,眉眼间带着点桀骜,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闻子瑞没辙,只好给照面的两人互相介绍,声音有点干:“这是我发小靖欢,这是我在麦当劳的同事彭芳。”
靖欢听到名字,却先转头冲车里喊,嗓门亮得很:“姐,她叫彭芳!就是瑞儿说的心算超厉害的那个同事!”
悦悦从副驾驶座下来,白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微动,她瞪了弟弟一眼,眼底却藏着点笑意——这小子,就知道瞎咋呼。
“悦悦姐。”闻子瑞这才发现悦悦也在,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说话都带了点拘谨,像做错事的小孩。
正说着,又一辆小车急匆匆开进院,在他们旁边刹住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吱”的一声,像被人掐住了嗓子。
众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车门打开,下来个戴眼镜的男子,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的手表,一眼就瞅见彭芳,扬声喊:“阿芳!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赵大哥!”靖欢等人见到突然冒出来的赵汀文,都吃了一惊,靖欢还偷偷拽了拽闻子瑞的胳膊,挤眉弄眼——有好戏看了。
赵汀文快步走到彭芳身边,先是板起脸训了句,语气里却藏着关心:“不是让你在店里等吗?这地方才来一次又不熟,迷路了怎么办?手机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面对生气的赵汀文,向来独立的彭芳竟难得没吭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指了指闻子瑞,小声说:“刚好有个同事顺路,把我带过来了,手机可能是没电了。”
闻子瑞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明天去店里八成又要被人取笑了。赵汀文他认得,是大哥闻子轩的大学同学,以前还来家里吃过饭,没想到竟是彭芳的表哥。这么一来,可不就应了之前同事的话——她表哥和他哥真认识,这缘分也太巧了,巧得让人头皮发麻。
“赵大哥。”靖欢早就好奇得不行,赶紧插进来问,眼睛亮晶晶的,“她是谁啊?瑞儿说她是打工的同事,跟你又是什么关系?看着不像普通同事啊。”
“她是我表妹。”赵汀文言简意赅,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光。
这可怕的巧合竟被亲口证实,闻子瑞无奈地扶了扶鸭舌帽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埋得更低了,脖子都快缩进衣领里。
见他这副别扭样,靖欢“哈哈哈”笑了三声,格外响亮,像敲锣似的:“瑞儿,你这运气,绝了!”
闻子瑞猛地抬头,脸都涨红了,像被煮熟的虾子,恼道:“你笑什么?”
靖欢伸手搭住他肩膀,使劲拍了拍,挤眉弄眼:“瑞儿,你近来艳福不浅啊!打个工都能遇上赵大哥的表妹,这缘分,老天爷都安排好了!”
闻子瑞的目光不经意间与彭芳圆睁的眼睛对上,她的眼里像落了星子,亮闪闪的,带着点羞恼和无措,他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移开,拨开靖欢的手:“别瞎开玩笑,赵大哥听见要揍我的。”说完,转身就往楼梯口冲,脚步快得像在逃,背影都带着点狼狈。
望着他火烧火燎的背影,靖欢摇了摇头,笑得更欢了,眼角都眯成了缝。
彭芳被眼前这阵仗闹得一头雾水,像掉进了云里雾里,下意识抬起头,刚好与悦悦的目光对上。眼前这女人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美人,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却眉眼温和,像春日里的阳光,让人莫名觉得亲切。彭芳对着悦悦,不知怎的就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局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布料都快被绞烂了。
赵汀文见遇上了熟人,便笑着打招呼,问靖欢:“这是带你姐去做产检了?瞧着气色不错。”
“不是,”靖欢摊摊手,语气里满是自豪,“我姐去买画笔颜料,要去白家做客,得准备礼物。谁让我姐是大画家呢,人家非点名要她的画。再说我姐现在怀着孕,很少动笔,之前的画又被烧了,现在市面上,她一幅画都炒到天价了,有钱都买不到呢。”
赵汀文便笑着给一脸疑惑的表妹解释,语气里带着点赞叹:“你悦悦姐是位很厉害的画家,画风独特,很有灵气,现在她的画,一幅能卖到上万块呢,不少收藏家都在找她的画。”
悦悦听他们这么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脸颊泛起层薄红,摆摆手:“别听他们瞎吹,我哪是什么大画家,就是个刚入门的青年画手而已,还在学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