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癌症早中晚期这样最基本的区分,林世轩都答不上来。他坐在板凳上,布满薄茧的双手反复摩挲着,指腹蹭过掌心那些深浅不一的老趼,像在揉搓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眼里的茫然裹着层雾,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愈发沉郁。
客厅里的人眼神在彼此脸上打了个转,方才被“癌症”二字压下去的疑虑,此刻像雨后墙角的青苔,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心尖。李素琴这病,来得未免太蹊跷了些,蹊跷得让人后颈泛起丝丝凉意。
“爸。”悦悦指尖轻轻碰了碰陆瑾的手背,那点沉稳的温度顺着指尖漫上来,让她定了定神。转向林世轩时,她的声音稳了稳,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您先把她的病历拿来我们看看。我哥是医生,说不定能先看出些门道。”
可君爷那样的人物,会愿意沾李素琴的事吗?林世轩眉头拧成个死疙瘩,指节在膝盖上磕出细碎的响,心里的问号大得能吞下个拳头,沉甸甸地坠着。
闻子瑞见状,忙往前凑了凑,校服袖口沾着的墨水印蹭到裤腿上也没在意,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笃定:“林叔叔,我哥也是医生。我可以把姓名什么的都用墨涂掉,只把病情部分给我哥看,保准万无一失。”
“这……”林世轩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犹豫,“我得去她那儿拿,病历不在我这儿。再说,我也说不清她到底有没有病历。”
没有病历?
这话像颗火星掉进了滚油里,众人脸上的惊讶“噼啪”炸开。哪有得了癌症,连份正经病历都攥不住的?陆瑾眉峰微挑,指尖在下巴上轻轻点着;闻子瑞张了张嘴,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爸,您仔细说说,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得癌症的?您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这消息到底靠谱不靠谱?”悦悦往前倾了倾身,目光像探照灯似的落在林世轩脸上,不肯放过一丝细节,连他眼角肌肉的细微颤动都看在眼里。
林世轩这才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开口,把前因后果像掰玉米似的,一粒一粒捻开了讲——
李素琴这病的由来,说起来还有段曲折。那天她本是被林凤妹硬拉去凑数的。
林凤妹的女儿汪芸芸所在的医院搞院日宣传,在门口摆了一溜义诊台,专给已婚妇女做免费检查。汪芸芸自己也守着个台子量血压,特意让母亲多带些人来撑场面,生怕自家摊位冷清得落灰。
其实在京城这地方,甭管是穿西装的还是扛麻袋的,只要听见“免费”二字,脚底板都像抹了油,哗啦啦就围过来了,哪用得着特意拉人?汪芸芸纯属瞎操心。
李素琴跟着林凤妹到了医院门口,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别说凑人气了,两人挤得鞋跟都快掉了,离义诊台还差着八丈远。李素琴心里的火“噌”地就窜上来了,对着林凤妹抱怨,声音里带着尖刻的利气:“小姑,你这不是耽误我功夫吗?说好了有免费检查,现在连边都摸不着,你打算怎么赔我?”
要知道林凤妹当初说得比蜜还甜,不光说能免费量血压,还有医生做全身检查,甚至拍着胸脯保证“我说的话,假一赔十”,唾沫星子溅了李素琴一脸。
如今别说全身检查了,就连在汪芸芸的台子前量个血压都排不上队。林凤妹一边看着女儿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眼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一边又为没能兑现对李素琴的承诺犯愁。趁着给女儿送凉白开的空档,她拉着汪芸芸的胳膊晃了晃,软磨硬泡的劲儿上来了:“我倒没事,可你大舅妈年纪不小了,近来总说吃不下饭,人都瘦得像根柴火。我都在她面前把话说满了,你就找个医生给她瞧瞧呗。”
林凤妹说李素琴消瘦倒是真的。自从和林世轩离了婚,小女儿又跟她生分了,李素琴整天坐在屋里唉声叹气,窗台上的花都被她的怨气熏得蔫了。这一个多月来,不愁吃不愁穿,也没干什么重活,竟瘦了十来斤,颧骨都凸了出来。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天热加上心情不好,没当回事,可既然有免费看病的机会,李素琴自然不想错过——不占便宜白不占,她向来是这性子。
汪芸芸虽说在专业上有些傲气,眼皮子抬得老高,对谁都爱答不理,可医德倒还在。听母亲这么说,便应了下来,找了个刚进临床没多久的年轻医生给李素琴看诊——这种时候,有经验的老医生哪轮得到她们插队?人家手里的号早就排到下个月了,金贵着呢。
年轻医生倒是仔细,问了李素琴一堆症状,又捏着听诊器在她胸口听了半天,冰凉的金属头蹭得李素琴直缩脖子。摸到她左胸有个硬块时,年轻医生眉头猛地皱了,像被什么东西硌着似的,对汪芸芸说:“最好带她去做个乳腺彩超,不排除是肿瘤的可能。”
肿瘤若是恶性的,那就是癌。
一场免费义诊,竟查出个“癌”来。
汪芸芸和温凤妹当场就慌了神,手里的血压计“啪嗒”掉在地上,水银柱“噌”地窜了上去;李素琴更是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像截被砍断的枯木头,吓得周围人一阵惊呼。
等她醒过来,人已经坐在义诊台旁的塑料椅子上,林凤妹正拿着把破折扇给她扇风,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带着股汗味。温凤妹脸上带着点不自在,语气干巴巴的:“大嫂,你别急,芸芸说再找个医生给你看看。”
“看什么看!”李素琴立刻就入了戏,双手捂着脸,指缝里漏出的哭声带着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都这样了,看了又有什么用?我干脆等死算了!”
林凤妹听她哭哭啼啼的,心里早就烦了。这要是真查出癌症,后续治病要钱,李素琴还能放过她们家?指不定天天上门哭穷,赖着不走了。
汪芸芸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回来,一脸无奈地说:“现在想找老医生看免费的肯定不行,那些教授的号平时都得半夜去排,排到了还得看人家脸色。要不,去社区医院看看?”
一提社区医院,李素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即就炸了。想当初她为了小女儿能进大医院,在门口又吵又闹,甚至动手打了悦悦和陆瑾,不就是为了争口气?让她去社区医院?门都没有!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虽说社区医院设备和医生确实比不上大医院,癌症这种大病也的确该去大医院确诊,可李素琴磨磨蹭蹭好几天,别说去大医院检查了,连进一步的检查都没做,反倒把自己得了癌症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像敲锣打鼓似的,生怕街坊邻居不知道。
林凤姊自己还因为偷了闻爷的车,正等着法院判决,天天坐立不安,像揣了只兔子,焦头烂额的,哪有心思管这些事?廖舒雅呢,因为母亲的事,连老家都不敢说,母女俩带的积蓄一大半都赔给了闻爷,就为了争取宽大处理,手头紧得叮当响,整天关在屋里唉声叹气,买菜都得掐着指头算,肉星儿都见不着。
也就周婉婷和林诗瑶这两个搭顺风车来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有空提着两斤苹果去探望李素琴。苹果是最便宜的那种,表皮还带着斑。起初她们也怕李素琴开口借钱,可转念一想,李素琴真要筹钱,最先找的也该是前夫林世轩,还有养了二十多年的悦悦——这不正好能和悦悦搭上话吗?
两人生怕李素琴错过了这个机会,特意跑到她家里提点,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傻呀,不找林世轩和悦悦,难不成指望我们给你凑钱?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李素琴一听,觉得有理。悦悦她找不到,找林世轩总还是能的——那老东西心软,最好拿捏,三两句就能哄得他掏腰包。
而这整件事,林晓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悦悦等人听完林世轩的叙述,都陷入了沉思,客厅里静得能听到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像在给这桩怪事敲边鼓,敲得人心头发慌。忽然,门铃“叮”地响了一声,脆生生的,像块冰投入热水,打破了这份寂静。
众人都愣了:谁会来?这地方藏在老胡同深处,墙皮都掉了大半,没几个人知道啊。
“静怡,是你同学吗?”悦悦看向还在发怔的李静怡,小姑娘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辫梢,辫梢的红绳都快被她扯松了。
李静怡也一头雾水:“可能是吧?”说着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向门口,拖鞋在地上蹭出“沙沙”声,像怕踩碎了什么似的。
拉开门,只见门口站着的是林晓妍,手里还拎着画板和画笔,帆布包上沾着几点油彩,像溅上去的墨渍,晕开一小片。
这是上次在街上李静怡被她打了一巴掌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林晓妍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皮肤发疼,嘴角却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蒙着层霜,冷飕飕的:“你好,静怡。”
李静怡被她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了门框,疼得她咬了咬唇,舌尖尝到点血腥味。同为同龄人,她实在看不懂林晓妍——明明有个那么疼她的爸爸,可她的眼睛里,却像是藏着对全世界的怨恨,像揣了包炸药,随时都能炸开。
“是谁呀,静怡?”客厅里传来悦悦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李静怡只好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人,手指紧张地抠着门框上的木纹。
林晓妍走进来两步,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客厅,当看清沙发上坐着的悦悦时,瞳孔猛地一缩,握着画板背带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连带着两条腿都控制不住地发起颤来,像踩在棉花上,虚飘飘的。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铁锈似的,才勉强稳住心神,不至于当场失态。
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以前她是家里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要星星不给月亮,连吃饭都得让人哄着;可现在呢?就算她还是,也早就被悦悦比下去了——人家嫁了个好老公,穿得光鲜亮丽,肚子里还揣着孩子,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风光得很。
悦悦看到林晓妍也有些意外,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划了下,摸到布料上一根翘起的线头。她之前来探望林世轩,一次都没碰到过这个妹妹,可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心里倒也平静了些,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看着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昔日的姐妹俩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像堵着堵无形的墙,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
“晓妍”最难受的要数林世轩了,他一直盼着姐妹俩能和好。小时候媛媛最粘悦悦,像只小尾巴,父母不在家时,都是悦悦给她梳辫子、讲故事,辫子上的红绳还是悦悦给系的。他轻咳一声,对小女儿说,语气里带着恳求:“叫姐。”
其实就算父亲不说,林晓妍也打算叫的,可她心里清楚,悦悦未必会应——这个姐姐,早就不把她当妹妹了,自从她帮着母亲欺负悦悦那天起,就不是了。
“悦悦姐。”她叫得又轻又低,像蚊子哼哼,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卑微,骄傲的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瘪了下去,连声音都在发颤。
悦悦看着她,眼神复杂,像浸在水里的石子,带着点锐利的光。这个妹妹的性子,她从小看到大,太了解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精得像只狐狸,眼里的算计藏都藏不住。
见悦悦没出声,林晓妍心底一寒,腿抖得更厉害了,像筛糠似的,连带着手里的画板都晃了晃。可随即,或许是这沉默刺痛了她,她又慢慢扬起下巴,像只斗败了又不肯认输的公鸡,转向林世轩,声音里带着点豁出去的狠劲:“爸,妈的病您打算怎么办?”
林世轩本想缓和一下姐妹俩的气氛,一听小女儿问起这事,脸上立刻蒙上一层愁云,像被乌云罩住了,连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你也知道了?我听你妈说,没打算告诉你呢,怕影响你读书。”
“她怎么会不告诉我?”林晓妍冷笑两声,笑声里带着点嘲讽,像碎玻璃划过人的耳朵,尖得刺耳,“真要是被医生判了死刑,她第一个找的就得是我。我现在可是她最后的指望了——毕竟,她只有我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你说对吧,悦悦姐?”
最后那句,她特意转向悦悦,眼神里的挑衅像针似的扎过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大人的事,你还在读书,别操心,爸会想办法的。”林世轩说着,伸手想去拍女儿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对女儿的疼惜,掌心的温度却落了空。
“爸,您听我说。”林晓妍侧身躲开了父亲的手,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鸟,眼神若有若无地往悦悦那边瞟了一眼,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悦悦心里当即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有只小虫子在脊梁骨上爬,痒痒的,又带着点麻。
果然,林晓妍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狠劲:“把我们家的杂货铺卖了吧。”
这话像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激起千层浪。刚才大家还都在七嘴八舌劝林世轩别卖,那是悦悦从小到大的念想;她倒好,一来就直截了当地说要卖,像在割别人的肉,眼睛都不眨一下。
悦悦悄悄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那点疼却压不住心里翻涌的火气。目光缓缓投向窗外,天边的云彩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了,闷得人心里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