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唾沫横飞地嚷嚷着升职时,悦悦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布料被捻出细密的褶子。她飞快瞥了眼靖夫人——伯母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紧的弦,握着茶杯的指节泛着淡青;又瞄了瞄靖欢,弟弟攥着棒球棍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指节已泛白。三人眼神在空中撞了一下,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了然——这谎编得也太糙了,连窗台上那盆绿萝都似有若无地晃了晃,像在嘲笑。君爷几人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更明显了,像蒙着层薄冰的湖面,冰下暗流涌动,明摆着这哪是什么飞黄腾达,分明是早布好的局。
“欢儿,你过来。”风波刚平,君爷便板起脸,冲弟弟扬了扬下巴。他袖口挽着,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绷紧,语气里的沉郁压得空气都重了几分。
靖欢耷拉着脑袋跟在后头,脚尖在地板上蹭出细碎的声响,鞋跟磨过瓷砖时带着点不情愿的滞涩,像只犯错的小狗。不用问也知道要挨训——刚才那股翻涌的火气差点冲垮理智,棒球棍都快被他捏变形了,若不是大哥及时喝止,真要闹出大事。
“这……”靖夫人望着屋里骤然平静的空气,指尖无意识敲着沙发扶手,木头上的纹路硌得指腹发麻。心里还突突跳着,像揣了只乱撞的麻雀,翅膀扑棱棱地扫着心尖。她转头问闻爷时,声音都带着点发颤的尾音,“这就没事了?”
闻爷对两个女人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尾的弧度像淬了光的刀片,看似温和却藏着锋刃。他抬手理了理衣襟,动作慢条斯理:“他这段时间,是绝对没法再来了。我和靖君都安排妥当了。”
这笑看得靖夫人后颈微微发紧,像有凉风扫过。她在心里暗叹:真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儿,半点不露痕迹,连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算计。
悦悦却走神了,指尖在衣角上掐出浅浅的褶子,像在给心事打补丁——陆飞不来,可今美莲和陆母呢?那两人要是闹起来,怕是更难缠。今美莲的尖嗓子能掀翻屋顶,陆母撒泼的本事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今美莲会跟着他去部队驻地。”闻爷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们的安排向来密不透风,必须把这些搅事的人彻底清出视线,连点影子都不能留,就像掸掉衣服上的灰尘。
今美莲一走,陆母远在天边,就算想闹事,也够不着这边的边儿了。墙根下的青苔都比她们离得近。
麻烦虽解,可刚才的动静怕是被邻里听了去。靖夫人脸上泛起热意,像被夕阳烤着,转向跟在儿子身后的同事时,手忙脚乱地起身,客气得有些局促:“快请坐,我去给你们倒杯茶。”她的围裙还沾着点面粉,是刚才包饺子时蹭的。
“阿姨别客气,说起来,我和您其实不算陌生。”那同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声音温和得像春日融雪,顺着耳廓淌进心里,暖乎乎的。
靖夫人眯起眼仔细打量他,看着面生,像是新来的,可那斯文里藏着的熟稔劲儿又让她觉得有点眼熟。眉尖微蹙,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着,一时想不起来。她抬手拍了拍额头,试图敲开记忆的门。
对方见她迟疑,忽然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角弯起时带着点少年气,像把尘封的旧照片拂亮了:“干妈,您忘了?当年我来这儿,不小心崩掉颗扣子,还是您戴着顶针,坐在缝纫机前帮我补的呢。您说我那军装扣子金贵,得用双线缝才结实。”
“小赵?”靖夫人猛地拍了下手,声音都亮了,眼里的迷茫瞬间散开,像拨开了雾,“哎哟,多少年没见了!我记得你大学时寒暑假总来串门,每次都拎着袋新鲜的橘子,说是你妈在驻地摘的,酸中带甜,特别爽口!”
赵汀文望着屋里的陈设,指尖轻轻划过茶几边缘,木头上的纹路硌着指腹,像在触摸旧时光。眼底泛起些感慨,像落了层细碎的光:“后来分去别的部队,和靖君隔得远了,就来得少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的老挂钟,钟摆左右摇晃,“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连钟摆的声音都没变,还是‘滴答滴答’,像在数日子。”
“现在是探亲回来?”靖夫人拉过把椅子塞给他,椅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响,语气热络得像要烧开的水。
“不,干妈,小赵以后要跟我们做邻居了。”闻爷插话,指了指窗外那栋灰砖楼,楼墙爬着几株爬山虎,“房子都分在隔壁楼,连他妈妈都接过来了。以后您没事,刚好可以去串串门,陪赵伯母说说话,她俩准能聊到一块儿去。”
悦悦在一旁听着,手指无意识卷着窗帘边角,布料的纹理蹭着指尖。看着他们熟稔地聊着过去的事,像隔着层毛玻璃,明明听得真切,却融不进去。她悄悄退到窗边,看着楼下的树影晃啊晃,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连插句话都怕唐突,像怕踩碎了地上的月光。
这时,赵汀文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温和的探究,像在辨认一幅有些模糊的旧画,眼神里的暖意却没掺半点疏离。
“这是囡囡,靖君的妹妹。”闻爷适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安静,像在湖面投下颗小石子。
悦悦一愣,手还停在窗帘上,指尖捏着块布料,正琢磨着该怎么打招呼才得体。赵汀文已微微颔首,笑意落在眼底,温和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软乎乎的:“悦悦是吧?说起来,我和你渊源可不少。”
悦悦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向天发誓,她从没见过这个人。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扇了扇,带着点困惑。
众人见她这模样都笑了,赵汀文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热气模糊了镜片。他摘下眼镜,用袖口轻轻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清亮得很:“你哥是我大学同宿舍的,当年总跟我念叨你,说他妹妹像颗小太阳,笑起来能照亮半条街;你老公的姐姐阿静,是我中学六年的同班,我们还做过同桌呢,她总借我的橡皮,却总忘了还。”
悦悦惊得睁大了眼,嘴巴微张,半天没合上——这世界,也太小了吧?像块被揉皱的手帕,摊开一看,到处都是熟稔的纹路。
后来陆瑾回来,悦悦把赵汀文的事讲给他听,自动略过了陆飞来闹的插曲——反正那人已经被大哥彻底打发了,提起来徒增烦忧,像捡了块脏石头揣兜里。
“赵大哥?”陆瑾刚换好家居服,棉布衣服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听到这名字挑了挑眉,随即失笑出声,眼角的细纹都带着笑意,语气里满是意外,“他还真回来了?”
“怎么回事?”悦悦推了推他的胳膊,好奇得紧,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些,像只追问答案的小雀。
“赵大哥很厉害。”陆瑾先给了句概括,见老婆竖着耳朵,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像两颗亮晶晶的星子。他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下,慢慢讲起往事,“他当年在我姐那学校,可是风云人物,次次考试都是第一,红榜榜首的位置像被他焊死了。高考状元的名头板上钉钉,军校提前批直接把他的档案调走了,连校长都笑着说‘这棵好苗子,早该去更广阔的地方’。”
他顿了顿,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是在回忆细节,又笑着补充:“说起来,我姐当年还是篮球队拉拉队的,每次训练都往球场跑,手里的花球摇得比谁都欢。赵大哥不仅是队里的三分球神射手,还是队长,球服号码是7号,我姐总说那数字跟他特别配,像天生就该印在他背上。临近比赛时,我姐忙到很晚,都是赵大哥骑着单车载她回家,车后座垫铺着块格子布,是赵伯母亲手缝的,洗得发白了还在用。”
这话让人忍不住想起那些青涩的画面——情窦初开的年纪,晚风卷着槐花香,单车铃铛轻响,少年背影挺拔,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少女裙摆扫过车座,心里藏着比蜜还甜的细碎心动,像揣了罐冒泡的汽水。
“我爸妈那时候可喜欢他了,我妈总说‘这孩子稳重,说话办事都透着股靠谱劲儿’,但我爸心里清楚,这事成不了。”陆瑾叹了口气,指尖停下动作,拿起桌上的苹果削着皮,果皮连成条没断,像条长长的回忆。
“为什么?”
“你想啊,赵大哥那么出众,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能少吗?下课铃一响,他桌肚里准塞满了情书。可他一个都没谈,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学业未成,不谈情爱’,钢笔字力透纸背,像刻在石头上的誓言。”陆瑾把削好的苹果递她,“男人能等,女人的青春却耗不起。阿静当年等不起,现在……更不必说了。”
如今赵汀文事业有成回来了,陆静却已离婚,带着个几岁的孩子,日子过得不算轻松,像被雨打湿的蛛网,勉强维持着形状。
人生这回事,真是让人唏嘘。
赵汀文回来的消息,陆静起初并不知道。即便后来从别处听说,她也没打算联系——有些过去,尘封着最好,掀开了只会落一身灰,呛得人睁不开眼。直到中学同学打来电话,她才不得不面对。
“陆静!你还记得赵汀文吗?咱们学校当年的状元!”同学在电话那头咋咋呼呼,背景音里还有麻将牌碰撞的脆响,哗啦哗啦的。
陆静握着听筒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指腹都陷进了塑料机身的纹路里。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飘回了遥远的过去,连呼吸都带着点发涩的滞重,像吞了口晒干的陈皮。
安静的回家路,夜晚的风拂过树丫,沙沙作响,夏日的蝉鸣聒噪,却成了刻在青春里最清晰的背景音,一想起就觉得耳边嗡嗡的。
那时候,她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绳,洗得有点褪色。她拘谨地跟在他身后,步子迈得小,总怕踩脏了他的白球鞋——那鞋干净得像落了层雪。
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前头,肩膀宽阔得像能挡住风,个子有一米八,斜挎着个黑色挎包——那时候男生都背双肩包,只有他特立独行,却一点不突兀,反而显得格外清爽,像夏日里的一阵凉风。
成熟、稳重、成绩拔尖、篮球打得好。
他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不笑时看不出来,一笑就像盛了蜜。对谁都客气,老师喜欢,家长也待见,连传达室的大爷见了他,都要多唠两句。
全校的女生,几乎没有不偷偷关注他的。甚至有外校的女生,天天守在学校门口,就为看他一眼,手里还攥着情书,纸都被捏皱了。
可没有谁能真正靠近他。陆静还记得,有次他送自己回家,快到巷口时,妈妈突然从门后窜出来,像只突然扑食的猫,拉着他的胳膊就问“是不是想和我们家阿静处对象”——那样的乘龙快婿,是妈妈梦寐以求的,哪管他们还是中学生,连早恋的边都没沾。
当时她窘得脸都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想找地缝钻进去。心里却又藏着点隐秘的期待,像揣了颗偷来的糖,甜得舌尖发颤。
“阿姨,对不起,完成学业前,我不打算考虑这些。”他的语气礼貌却坚定,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秋日里的湖水,清可见底。
她至今记得妈妈当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像被人扇了耳光。等他走远了,自行车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妈妈才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孤儿寡母带大的!”
赵汀文的父亲早逝,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可谁不知道,他母亲是部队里有名的导弹专家,常年跟着科研队出海,连军委的人见了都要敬三分。也就妈妈这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才敢这般诋毁,像只斗败的公鸡,只能在背后扑腾两下。
陆静从没见过赵母,却知道,即便没有妈妈那句话,自己和他之间,也隔着云泥之别。像隔着条宽宽的河,他在对岸,她在这边,望得见,却过不去。河面上的雾,这辈子都散不了。
“赵汀文可真说到做到,当年说没完成学业不结婚,现在果然还是单身!”同学在电话里感慨,声音里带着点惋惜,“可惜我已经结婚了,不然真想倒追一把,就算当不了他的人,闻闻他身上的墨水香也好啊。”
他是她们那代女生心里的梦,是永不褪色的白马王子。只要提起他,仿佛就能瞬间回到那个心跳漏拍的年纪,连空气都带着甜,像浸了蜜的。
“阿静,我们打算搞个中学同学会,你去请赵汀文好不好?”
陆静被这提议吓得一哆嗦,连连摆手,话筒都差点掉了:“我不行。”她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着。
“求求你了!”同学哀求道,“当年你在学校和他走得最近,我们都看见好多次他送你回家,车后座就你能坐呢,连他那宝贝自行车,除了你谁都碰不得。”
“那是因为天色晚,他是队长,顺路。”陆静解释,声音却有点虚,像被戳破了心事的气球,慢慢瘪下去——这理由,谁都心知肚明是托词。
赵汀文对她,从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对其他女生没两样。是她自己,偷偷在心里加了太多戏,像把一粒沙当成了珍珠。
“阿静,你就不想见他吗?”
“不想。”陆静咬着牙说,舌尖却尝到一丝苦涩,像吞了口没熟的柿子,涩得舌根发麻——她在撒谎。
“你别嘴硬了!我这有老公的都想见,你这单身的还不想?就当大伙儿一起回忆青春,又不是出轨,怕什么?”
再推辞,反倒显得自己心虚。陆静只好含糊应着:“我试试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人生就是这样,越是刻意想见,越见不到;越是没心思,反而可能撞见,打得人措手不及,像被突然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那天,悦悦托她帮忙买点送人用的糖果,说隔天要去部队探亲。陆静便带着五岁的儿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糖果,往悦悦家走。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糖纸,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儿子在身边蹦蹦跳跳,小皮鞋踩在地上“哒哒”响,嘴里不停喊着“舅妈”,她的心情却像被什么东西坠着,沉甸甸的,像揣了块湿棉花。
悦悦家与靖家对门。母子俩刚走到门口,就见悦悦在对面招手:“二姐,先过来喝杯茶吧。我屋里刚喷了消毒水,这会儿不好进。”
“舅妈!”小外甥欢呼着,挣脱她的手先冲进了靖家,像只快活的小鸟。陆静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手心里沁出了点汗,把糖果袋的纸都浸湿了一小块。
一进门,陆静下意识抬头,目光扫过客厅,瞬间定格在沙发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身上。起初只觉得陌生,可当对方转过头,听到动静望过来,浅浅一笑时,左边嘴角那个梨涡清晰可见,眼里的光儒雅清灵,像寒冬里的一汪清泉——纵使只是侧脸,也让她脑海中如遭雷击,与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衬衫、骑着单车的身影完美重合。
她手里的糖果袋“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糖滚了一地,像撒了把碎星星,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转,像在嘲笑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