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往靖家村的公路还堵着,母亲的电话带着焦灼的电流声传来,特意叮嘱他趁她们没到先把东西备齐——大儿子被琐事缠得脚不沾地,这些细碎活儿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欢儿,你啥时候溜进来的?”悦悦瞥见推门的身影,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顿,慌忙掐断通话,脸颊还留着通话时的热意,像落了层薄红。
“妈让你乖乖躺着,多灌点牛奶补补。”靖欢把从县城商店扫来的吃食、用品一股脑往桌上堆,床边地板、病房柜的抽屉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里,倒像是要把整个超市都搬进来。
“买这么多干啥?”悦悦看着桌上小山似的东西直咂舌,眉头拧成个小疙瘩,“我检查完,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多浪费呀。”
“又不光给你一个人吃。”靖欢说着,拧开一罐八宝粥,铁盖掀开时“啵”地一声轻响,他挖起一大勺塞进嘴里,呼噜噜嚼得香甜,眼睛还瞟着旁边袋子里的苏打饼干,喉结滚动的弧度里满是孩子气的馋。
悦悦看得直愣神。
感情弟弟嘴上说给她买,实则是给自己囤货呢?连让她尝一口的意思都没有,自个儿先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了。
不过她这当姐姐的,巴不得弟弟多吃点——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壮实点才好。她望着他嘴角沾着的粥渍,眼里漫开层软乎乎的笑意。
靖欢又呼噜噜喝了两口,忽然像想起什么要紧事,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姐,你肚子里的宝宝不饿呀?”
“检查前喝了碗热粥,不饿。”悦悦手不自觉抚上小腹,指尖轻轻蹭过布料,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语气不自觉放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所谓检查,不过是被救上来后,送到县城医院妇产科做的简单排查。她怀着孕,没法做深入体检,医生多是问话,抽了点血样送检。结果得等一两天,急不来。
“姐,你好像不咋担心了?”靖欢挑着眉毛,冲她挤眼睛,嘴角的粥渍随着表情动了动,“刚才打电话,是不是姐夫说啥好听的了?”
悦悦哪是不担心,只是把焦虑压在了心底。医生反复叮嘱,一定要心平气和,越是紧张,越容易惊扰到肚子里的宝宝。她指尖在小腹上轻轻打圈,像是在安抚那个小生命,轻声道:“嗯,没事。”
说着撑着身子要下床:“我去给你洗个苹果。”
“姐别动,你坐着!我去洗!”靖欢不由分说把她按回床上,掌心带着点粥罐的温热。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从袋子里摸出个红苹果,果皮上还挂着水珠,“这是给我未来小侄子削的,姐你可别跟我抢这活儿。”他颠颠跑到水池边,果皮削得歪歪扭扭,断了好几处,却透着股不容分说的认真劲儿。
悦悦只好乖乖坐回床上,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最终停在老公的号码上。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串数字,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眼底,藏着说不清的牵挂,像揉碎了的星光。
检验室里。
“她一个人在病房?”见君爷进来,闻爷抬头问道,手里还捏着检验单的边角,指腹把纸边捻得发皱。
“欢儿在陪着。”君爷声音沉缓,目光扫过桌上的标本瓶,透明玻璃里的液体泛着微光。
怎么可能留她一个人?尤其在他心头翻涌着陈年旧事、疑窦丛生的时候。
“就算欢儿不在,我也让刘秘书派人在门口守着了。”君爷深吸一口气,冷眸微转,神情肃穆如凝冰,“检查结果怎么样?”
“刚在分离标本。目前能确定的是,她没再出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闻爷指尖轻点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却又不全是轻松。
不过在医院妇产科医生看来,他们当初的冒险决策反倒歪打正着——那会儿先让孕妇得到充足的静养,即便后来遇险,有他们周全护着,没受直接撞击,加上她情绪不像之前那般惶恐,流产的先兆总算稳住了。
“亲人在身边陪着,对她很重要。”给悦悦做检查的医生特意跟他们说,笔尖在病历本上顿了顿,“别看她表面平静,各项指标都透着紧张。亲人在不在身边,给她的安全感差太多,这对现阶段妊娠影响最大。”
所以上次陆飞踹门那下,她硬扛着没出事;反倒陆瑾一病,悦悦这小媳妇吃不下睡不着,连带着宝宝都受了牵连。
被亲人抛弃的阴影,怕是像根细刺,一直扎在她心底吧。
一股浓重的负罪感漫上两个男人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君爷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浅灰色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攥紧时的温度——洪水卷来的那一刻,她的手死死攥着他,指节都泛了白,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心里百感交集,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总怪她没把他们当真正的家人,可危急关头,她的行动比任何言语都诚实。
“靖君,”闻爷跟他商量,“我妈陪着你妈,路没通,小叔说为了安全,明后天才能到县城。我看返程定在后天下午吧,虽说长辈们会累点,但让囡囡早点回京城更稳妥。”
“这安排没问题。”君爷点头,目光落在窗外,视线穿过灰蒙蒙的玻璃,像是在盘算着什么,眉峰微蹙。
见他应了,闻爷抬起狭长的眼眸,带着点探究:“今早场面太乱,没来得及细问——你说‘以前见过’,到底啥意思?”
“当年长江发大水,咱们随军去支援,你还记得不?”君爷的目光投向远处,带着几分悠远,像是透过墙壁看到了多年前的洪浪,声音里裹着水汽。
“这事儿……”闻爷被勾起些零碎记忆,眉头微蹙,指尖在桌面画着圈,“我记得当时咱们分属不同部队执行任务,你在 upstream(上游),我在下游。”
“我那会儿乘汽艇去前方探查,半路遇上一群被困的百姓,只能先把人接上艇。”君爷声音低沉,像是在打捞沉在水底的记忆,“那时候场面乱得很,每天受伤的军民不计其数,哪能一个个都记住。”
闻爷懂他的意思,那会儿他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眯起眼问:“你是说,你现在记起来,那会儿见过囡囡?”
“不是好像,应该就是。”君爷语气笃定,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面,留下几道浅痕,“她抓着艇边的样子,跟这次抓着我胳膊时,眼神一模一样。”
若是这样,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不然早多少年就能认回妹妹了。他这当哥的直觉,还真不如闻爷。
闻子轩显然也想到这层,嘴角勾起抹促狭的笑:“认不出来也正常,之前你不还跟我打赌,说绝对不可能是她吗?输了的那瓶茅台,啥时候兑现?”
君爷冷着脸,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硬邦邦的:“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耳根却悄悄泛起点红。
闻子轩轻笑一声,收敛了玩笑:“说真的,你咋突然想起这事儿了?你去救灾,她说不定是去采风遇上大水,偶然碰过面也正常。”
“她那次没戴玉佩,要是戴了,我肯定能认出来。”君爷语气里带着点懊恼,指节敲了敲桌面,“那玉佩是爷爷亲手刻的,我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这次再遇上,她不也没戴吗?”
“可我这次给她的玉佩,她一直戴着。”
“那是因为她知道是假的吧。”
“不是。”君爷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透着执拗,“我感觉不一样。她摸那玉佩的样子,像是在摸真的一样。”
闻子轩困惑地看着他:“靖君?”
“你不觉得对方的行为很反常吗?”君爷换了口气,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之前杨乐是个变态,针对她还能理解。可杨乐都死了,为啥针对她的事没停?”
这一直是他们追查的重点。从对方在靖家露出的蛛丝马迹看,像是想抓靖家的把柄。
闻爷眯起眼,身子微微前倾:“你怎么看?”
“其一,要么跟咱们靖家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但这可能性不大。”君爷条理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靖家虽说难免与人结怨,可对方的目标只有囡囡。要说伤害她能打击到我们,或许有一点,但不该是唯一目标。爷爷以前总教咱们,政治圈子里,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越是精明的政客,越不会被深仇大恨裹挟着报复。”
“你说的有道理。要是不为家族恩怨,那是为了势力争斗?”
“咱们靖家一直低调,向来以守为本,先把自己的事做好,从没想着在圈子里把谁往死里逼,这是老爷子定的规矩。”
“不攻只守,对方却非要先下手,除非——”闻爷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猎物,“除非对方觉得靖家暗中抓住了他们的软肋。”
再结合对方一再针对悦悦的行为,或许能推断出,悦悦是无意中被卷进来的。
闻子轩指尖摩挲着眉心,愁绪难掩:“要是真是这样,对方肯定在试探我们知道多少。万一被他们发现我们其实啥都没掌握,说不定会对囡囡下死手。”
“他们本想借杨乐和杨家把事做得天衣无缝,这说明,这个对手和杨乐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跟囡囡当年失踪有关。”君爷的声音带着寒意,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从幕后慢慢走到他们面前,轮廓渐渐清晰,“杨乐的档案里,有段时间线是空白的,刚好跟囡囡失踪重合。”
“刘秘书不是一直在查杨乐的社会关系吗?”
“杨乐交往的人太杂,排查起来费劲。不过有了这个推断——”君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敲在石头上,“我心里大概有谱了。”
“你是说?”
“肯定是当年我所在的那支部队里的人。”君爷目光一沉,“杨乐他哥,当年就在我那个连当文书。”
下午,闻子瑞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把钢化膜都快蹭花了。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在跟谁较劲,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靖欢跑过来,见他愁眉苦脸的,打趣道:“多大的人了,还想家想妈?脸红脖子粗的,跟谁置气呢?”
闻子瑞懒得理他,挥手像赶苍蝇似的,眼神却瞟着他,带着点不耐烦的嫌弃,嘴角却悄悄勾了下。
这时手机响了,看清来电显示,闻子瑞“噌”地跳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尺,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靖欢吓了一跳,见他拔腿往医院门口跑,愣了愣也赶紧追上去,嘴里还嘟囔着:“啥事儿这么急?火烧屁股了?”
一辆出租车“吱呀”停在县城医院门口,车身上还沾着泥点子,轮胎缝里卡着草屑。
一个高个子女孩先从后座下来,动作轻柔地扶着车门,对里面的人说:“大舅,您慢点,台阶滑,我扶您。”
这女孩正是李静怡。追到门口的靖欢看见李静怡和林世轩,眼睛都瞪直了,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手指着他们,半天没说出话。
闻子瑞快步走到出租车旁,脚步有点踉跄,像是没站稳,耳根却红了。
李静怡抬头看见他,脸颊“腾”地红了,低下头又赶紧抬起来,害羞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声音细若蚊吟:“谢谢你。”
林世轩也跟着下车,腿脚还有点不利索,扶着车门缓了缓,站稳后朝闻子瑞连连鞠躬,腰弯得像虾米:“谢谢!谢谢!大恩不言谢!”鞠完躬又急着问,声音里带着哭腔,眼角还红着:“悦悦在哪个病房?她咋样了?有没有受伤?”
“我带你们去。”闻子瑞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像藏着星星。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不安,脚步却稳稳地往前领路,还不忘回头叮嘱:“慢点走,地上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