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坐吧。”白队开口,声音像被细砂纸磨过的老檀木,不高,却带着沉实的分量。目光扫过帐篷里站着的一行人时,长睫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
众人纷纷搬来折叠椅,椅脚蹭过沙地的“沙沙”声里,悦悦在角落寻了个位置。身边就是几张熟面孔,可她指尖还是悄悄蜷紧了——帐篷顶篷压得太低,帆布上的褶皱像一道道凝固的波浪,而白队坐在对面,脊梁挺得如标枪般笔直,哪怕只是端着搪瓷杯的手势,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的磕碰处,都透着种久居上位的沉静,比机关大楼里那些明晃晃的军衔更让人在意。
坐了片刻,悦悦渐渐品出点不同来:白队的气场虽强,却不像她哥那般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寒。她哥是腊月里劈开冰面的风,刮得人皮肤生疼,连眼神都像淬了冰;白队更像深秋的晨霜,看着覆着层冷意,太阳一晒,就能露出底下土地的温乎气,就像此刻他指尖落在膝盖上的力度,沉稳得让人安心。
这份心思刚落,就见白队抬了眉,眉峰像把钝刀,轻轻刮过身边的云姐,语气一丝不苟:“你说怕我吓到她,我看,根本吓不到。”
云姐抬手掩住嘴角,指缝里漏出的笑意像撒了把碎金,朝悦悦眨眨眼,眼尾的细纹里都盛着暖:“她是瞧出你这绣花枕头的底细了,看着唬人,内里全是棉花。”说着手腕一翻,轻轻拍了下白队的手背,指尖带着点嗔怪的力道。
悦悦脸上一热,刚放松些的脊背又绷紧了——后颈的碎发蹭过衣领,带来点微痒,她忽然想起母亲说的“在长辈面前要守规矩”,指尖下意识地抚平了裙摆上的一道褶子,那道褶子是早上坐吉普车时压出来的,此刻倒成了她掩饰局促的由头。
“那双眼能看透人的,比她哥还厉害三分。”白队接过云姐递来的搪瓷杯,杯沿碰到嘴唇时发出轻响,话里似有若无地飘向悦悦,像片羽毛落在水面,漾开细不可察的涟漪。
众人的目光“唰”地转向靖君,这位被“贬低”的君爷却只是耸耸肩,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膝盖,指节分明的手在军裤上打出轻响,倒像是默认了,只是眼角余光掠过悦悦时,快得像风拂过。
云姐见状又笑,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开的涟漪:“瞧瞧,靖君自己都认了。”
“嫂子。”靖君终于开了口,尾音拖了半分,带着点被扰了清静的无奈——他最不喜欢被人拿来说笑,哪怕是看着他长大的云姐,说话时指尖在膝盖上顿了顿,力道重了半分。
云姐显然摸透了他的性子,立刻转了话头,对老公说:“老白,今天囡囡他们来得匆忙,这帐篷里四处漏风,地上还沾着沙,实在不适合待客。不如咱们留个电话和地址,让她和陆瑾有空到家里坐坐?”说着手已摸向口袋里的纸笔,动作自然得像早就备好。
这话一出,帐篷里静了静。白露悄悄挪到悦悦身后,手指在她背上轻轻画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比画:我哥嫂家的门槛,比机关大楼的还难进呢,上次我带同学去,门都没让进。
悦悦心里顿时犯了嘀咕:这样会不会太唐突?指尖刚要碰到椅柄想站起身推辞,云姐已笑着摆手:“听说你国画画得好,正好我和你白大哥新收了些画,挂在墙上整天提心吊胆,怕是什么膺品,夜里都睡不安稳,你这内行人去帮着掌掌眼,再好不过。”
悦悦连忙站起身,膝盖撞到椅子腿,发出“咚”的轻响,脸更红了:“云姐谬赞了,我只是跟着先生学过几年,连笔墨都还没吃透,算不上内行人。不过我认识几位鉴定专家,都是爷爷的旧识,或许能帮上忙。”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白队那老气横秋的嗓音,像块石头投进静水:“囡囡,你云姐这是找借口请你上门呢。”
那声“囡囡”,带着点难得的亲昵,像奶奶坐在藤椅上喊她乳名时的调子,裹着点阳光的暖。悦悦只觉浑身一热,掌心沁出细汗——四周的目光像骤然亮起的灯,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惊讶,有赞赏,连她哥都朝她微微颔首,眼底那层冰似乎化了些,像初春解冻的河面,露出底下流动的水。
白队都开了口,哪还有推辞的余地?悦悦坐回椅子上,耳尖烫得像贴了片暖宝宝,只能假装整理袖口,避开那些灼热的视线,指尖触到袖口的盘扣,是母亲亲手缝的,带着点熟悉的安心。
又坐了会儿,云姐看了看表,表盘上的划痕映着光,是去年野营时被树枝划的:“帐篷该收了,风越来越大了,再待下去该灌一嘴沙。”悦悦和陆瑾顺势起身告辞。白队没动,指尖在膝盖上敲出轻响,节奏均匀得像秒针,由云姐送他们到车边。
“这是地址和电话。”云姐把纸条塞进悦悦手里,掌心轻轻包握住她的手,暖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点常年握笔的薄茧,“你这手太凉,平时炖点当归羊肉汤喝,我家老白就爱喝这个,我给你写个方子?”说着就要回身去拿笔,被悦悦连忙拦住。
悦悦点点头,回头时,恰好望见她哥站在帐篷门口,军绿色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帽檐下的侧脸棱角分明。那双眼素来冰寒的眸子,在余晖里竟像是化了些,漾着圈浅浅的涟漪,像融了点蜜的水,透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连睫毛上都沾着点金粉似的光。
悦悦愣了愣:他这是……被风沙迷了眼?
车子驶离沙地时,她还在怔忡,指尖捏着那张纸条,纸边有点糙,像云姐掌心的茧。而帐篷门口,那抹坚毅如磐石的身影望着车影变成个小黑点,眼底的流光才悄悄敛去,转身掀帘进了帐篷,帆布落下的瞬间,肩膀的弧度又恢复了那副沉稳如松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瞬的柔和只是错觉。
“今日见了囡囡,才懂靖君为何把这妹妹疼成这样。”云姐拉着白露的手往回走,沙粒钻进鞋里,发出“咯吱”声,像在跟着笑。
“嫂子?”白露有些不解,指尖绞着衣角,那衣角是早上帮伤员包扎时蹭脏的,还没来得及洗。
“几分黛玉的才情,几笔勾勒就能见风骨,你看她刚才坐那儿,腰杆挺得像画里的人;几分宝钗的从容,再乱的场面都稳得住,换了别人被老白那么盯着,早该结巴了;还有几分湘云的爽朗,刚才问鲍鱼海参那下,倒像个淘气的孩子。”云姐数着,忽然笑了,眼角的纹更深了,“还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像幅没干的水墨画,碰不得,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白露吃了一惊,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出老远:嫂子竟把她说得这般好,比上次夸她打靶准听着还让人熨帖。
云姐瞧出她的心思,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带着点痒:“当然,你是军中一枝花,打起靶来比谁都飒,枪枪十环的样子,能让多少小伙子脸红,这点她可比不上。”
白露红了脸,伸手去挠云姐的腰,指缝里还沾着点沙尘:“嫂子又拿我开玩笑!我是真喜欢囡囡,不然也不会硬拉着你们见她,她说话时声音软软的,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猫。”
云姐笑着躲,军靴踩在沙地上发出“噗噗”声:“知道知道,就像你哥心里,你永远是最亲的小妹,谁也比不了;在靖君心里,囡囡也是这样的存在,是心尖子上的人。”
这些道理,白露自然懂,只是被说破了,脸颊更烫了些,像被夕阳晒透的铁皮。
车上,悦悦推了推陆瑾的肩膀,指尖沾着点沙粒,是刚才云姐握她手时沾上的:“我们真要去拜访吗?”
陆瑾正松着领口透气,喉结滚动了下,像有话咽了又咽,闻言伸手圈住她的腰,掌心贴着她的毛衣,能感觉到底下温热的皮肤,还有腰侧那道浅浅的骨缝:“怎么?不喜欢白露她哥和嫂子?”
“不是,”悦悦摇摇头,云姐掌心的温度还留在她手背上,像块暖玉,“只是觉得他们家……像本厚重的书,纸页都泛黄了,不好随便翻,怕翻散了里面的故事。”
“你什么时候怕过翻厚书了?”陆瑾刮了下她的鼻子,指尖的薄茧蹭得她鼻尖发痒,打了个轻颤,“再说,有我陪着呢,我给你当书签。”
悦悦长长吐了口气,望着窗外掠过的胡杨林,叶子在风里哗哗响,像在说悄悄话。老公一句话点醒了她——心头那点不安,或许是因为和靖家人走得越近,就离过去的日子越远。林世轩这个名字,像枚藏在书页里的书签,边角都磨圆了,哪怕翻到了新的篇章,偶尔还是会被硌到,带来点细微的疼。
“接下来去哪?”她岔开了话题,指尖绞着毛衣的线头,那线头是上次陆瑾帮她缝扣子时没剪干净的。
“吃饭啊。”陆瑾指了指腕表,表盘上沾着点灰尘,是早上搬箱子时蹭的,“早上六点出门,中午就啃了个面包,面包边都硬了,赶到这儿都下午两点了,这一晃都五点了。出不去,就在部队食堂对付一顿?”
悦悦从没在部队食堂吃过饭,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里面有窝窝头吗?我妈说以前当兵的都吃这个,玉米面做的,能噎得人直瞪眼。”
陆瑾被她逗笑,胸腔的震动透过相握的手传过来:“想尝尝?我让师傅给你蒸两个,再配点咸菜,保管有那味儿。”
到饭堂时,士兵们正排着队往里走,脚步声踏得地面发颤,像闷雷滚过。刚下车,就见一辆军绿色货车旁,一个小伙子跳下来,军靴踩在地上发出“噔”的响,像敲在鼓点上,举着帽子朝他们挥手:“陆哥!嫂子!”
“莫宇凡。!”陆瑾又惊又喜,拉着悦悦迎上去,掌心的温度透过相握的手传过来,带着点薄汗,“没想着能在这儿遇上你!我以为你早被调到仓库那边去了。”
莫宇凡在后勤部门,整天被老兵支使着跑东跑西,军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毛边,像片枯叶,脸上还沾着点油污,是刚才修货车时蹭的,本以为这次碰不上了,此刻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白得晃眼。
闲聊间,悦悦才知道,陆瑾在国防大学的指挥官进修班前些天就结束了,学员们都回了原岗位,只有他还留在学校,申请书放在教导主任的抽屉里,据说被批了“再考察”,陆瑾每次提起这事,都会挠挠头,像个被老师留堂的学生。
“混得怎么样啊?”陆瑾拍着莫宇凡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兄弟间的熟稔,能听见对方军装下肌肉的紧实。
莫宇凡夸张地扒了扒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还带着点晒出的红痕,一脸“凄惨”:“哪有陆哥你风光?我这整天跟货车打交道,手上的茧子比鞋底还厚,上次我妈来看我,摸着我手都掉眼泪。”
陆瑾才不上当,又推了他一把,指尖戳着他的胸口,能碰到里面的肋骨:“少来!下午听部里老张说,你下放期满就该提一级了,肩章都快准备好了,还装?今晚必须请客!”
莫宇凡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转向悦悦,拍着胸脯,军装上的纽扣都跟着颤动,发出轻响:“嫂子来咱这儿,我请吃饭是应该的!食堂师傅我熟,老张头的红烧肉炖得比我妈还香,想开小灶尽管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食堂有的……”
悦悦眨眨眼,慢悠悠地问:“有鲍鱼海参吗?”
莫宇凡往前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货车的车厢,后脑勺磕在铁皮上,发出“咚”的轻响,回头冲她苦笑,耳尖红了,像被夕阳烧着了:“嫂子这是给我出难题呢……食堂今天只有海带炖豆腐,海带还是昨天从海里捞的。”
陆瑾哈哈大笑,朝他背上拍了一掌,震得他踉跄了两步,军靴在地上划出浅痕:“想在吃的上糊弄我媳妇?还嫩点!”
三人走进食堂时,已过了饭点,人少了大半,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像风铃在响。莫宇凡特意找了个角落的桌子,桌角有点掉漆,露出底下的木头,他用袖子擦了擦,袖子上沾着的油污在桌面上留下道浅痕,说:“这儿清净,没人打扰。”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目光悄悄投过来,带着好奇和议论,像细小的针落在身上,有点微痒。
这些目光,在后来者进门时,变得愈发灼热,像忽然被点燃的炭火,连空气都仿佛烫了几分。
莫宇凡刚转身去后厨打招呼,饭堂门口就走进来一行人,领头的那个高个子,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咔哒”声,节奏均匀得像钟表,悦悦望着他肩上的星徽,金灿灿的在灯光下发亮,忽然觉得后颈的碎发又开始发痒——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午在机关大楼门口,帮她捡起掉落文件的那位参谋,他弯腰时军裤的褶皱都透着利落,此刻他正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半秒,像蜻蜓点水,然后微微颔首,帽檐下的嘴角似乎牵起了个极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