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分毫不差。可……会不会是这孩子听旁人说多了,记混了?靖老头指尖在膝盖上轻轻叩着,老花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透着审慎。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面偶是你舅妈做的?”
面偶他们翻来覆去看过多少遍,连纹路里的面渣都用镊子夹出来端详过,愣是没找到半点标记。
东东小嘴一嘟,鼻尖微微耸起,斜睨着质疑的众人,眼神里的不屑像颗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每个人心上:“除了舅妈,谁能捏出那么像你的面偶?她连你看报纸时眉头皱几分都知道。再说了,面偶上肯定留着指纹,你去查一查,不就知道是谁做的了?”
众人,连靖老头在内,全都像被按了暂停键,愣在原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车行驶的“哐当”声在耳边回响。
一群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经多见广,竟不如个五岁娃娃心思透亮。
指纹!这两个字像道闪电,劈开了他们被惯性思维堵住的脑子。
敢冒名顶替的人,怕是自己都没留意这点,才敢如此胆大包天。面粉上的指纹虽浅,可只要有心,总能查出来。
若陆月真把他孙女的手艺据为己有,那她诬陷陆静的事,十有八九也是真的——单是这份偷梁换柱的品行,就已败坏到了根里。
“你是为了你舅妈抱不平,才来跟我说这些的?”靖老头指尖轻点桌面,木桌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像在敲问人心。
“不是,”东东摇摇头,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睫毛垂下时投下一小片阴影,“我就是不喜欢坏人作恶。我妈妈说,做错事就要受罚,不管是谁。”
一个孩子都能坚守的原则,他们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的大人,反倒要自愧不如了。靖老头望着他乌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分量。
见陆父睡熟了,呼吸均匀得像风拂过麦田,悦悦踮着脚尖走出病房,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陆瑾去医生办公室打听转院的事,她想让他快点办妥,这地方多待一刻都觉得空气里飘着针,扎得人难受。
走到护士站附近,脚步放得更轻了,像片羽毛落在地上。里面传来护士们压低的议论声,带着瓷杯碰撞的轻响,没察觉到她靠近:“听说了吗?那个姓陆的,跟别人老公缠上了,闹得调查组都来了。”
悦悦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丢进块冰疙瘩,凉得她指尖发麻。这“姓陆的”是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东窗事发了?难道是陆静自己捅破的?她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吗?
护士们还在嚼舌根,声音里的鄙夷像淬了毒的针:“真看不出来,还是部队先进,年年拿表扬的主儿,墙上挂的照片笑得比谁都纯,闹了半天全是装的?”
“狐狸精都长这样,藏得深着呢,表面上看着比谁都正经。”
“她老公不是挺好的吗?罗中校那条件,多少姑娘盯着呢,干嘛还要脚踏两条船?”
“更可笑的是,她老公可是师级干部,背景硬得能砸死人,比她勾搭上的那个程什么的不知强多少倍。”
“罗中校一表人才,对她也没得说,她到底嫌弃啥?”
“水性杨花的女人,靠不住。再好的老公在她眼里都是草,活该现在被扒出来,看她以后还怎么在部队大院待。”
“她这回彻底完了吧?”
“不好说。我跟你们说,她这回说是意外残废,其实是跟人家老婆起了冲突,从山坡上滚下去的。这事啊,肯定还得闹一阵子,说不定要上军事法庭呢。”
这正是悦悦最担心的——陆静破釜沉舟,怕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她攥紧了手心,指节泛白,但愿陆静能扛过去。
那天,来陆月病房的人络绎不绝,脚步声、说话声像潮水似的涌来涌去。有部队负责军婚问题的调查组,肩章在走廊灯光下闪着冷光;有公安机关的人——一边是事发地的民警,拿着笔录本仔细询问;另一边是北京法院的人,公文包上的国徽格外醒目,陆静提起了军婚诉讼。
原本清静的驻地医院,忽然变得人来人往,热闹得有些诡异,像场盛大的闹剧。
悦悦和陆瑾躲在楼梯口吃午饭,一人捧着一个铝制饭盒,饭盒边缘被磕碰得坑坑洼洼。
“医生答应了,这两天会调救护车,安排转院。”陆瑾把饭盒往她面前推了推,米饭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语气里带着点轻松。
悦悦夹起自己饭盒里的肉片,肥瘦相间,油光锃亮,习惯性地放进他盒里——太油腻的东西她现在闻着就犯恶心,胃里像有只小手在挠。
见她吃得比往常更少,半碗饭扒拉了半天还剩大半,陆瑾眉头拧成了疙瘩,像块拧不动的麻花:“不喜欢这些?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楼下小卖部有饼干,或者我让食堂给你煮碗面?”
“不用,”她小口咬着青菜,叶子上还带着点水珠,声音软软的像棉花,“怀孕初期都这样,食欲差,正常。妈说她怀我的时候也是,吃啥吐啥。”
“这叫正常?”他瞪她,眼神里藏着心疼,拿起勺子舀了勺白饭,吹了吹,直接递到她嘴边,“连白饭都吃不下还叫正常?要我喂你?”
悦悦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被塞了一口饭,温热的米粒在舌尖散开。这解放军同志动作也太快了,她使劲眨着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扇了扇,趁他第二勺过来前,赶紧往后退了三步,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
“悦悦。”陆瑾举着勺子,语气像逗小狗似的,带着点引诱,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悦悦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偷偷翘了翘:“我想吃自然会吃,又不像某些人是残疾,需要人喂。”
“怎么,嫌弃被老公喂饭?”他挑眉,一边装可怜皱着眉,一边往前挪了挪,耍无赖的样子让她没处躲。
眼看他举着勺子步步紧逼,把她堵在墙角,形成个小小的包围圈,她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他忽然低头,舌尖在她唇上轻轻一舔,痒痒的,带着点饭粒的清甜。她心头一跳,像被羽毛扫过,赶紧咬紧嘴唇,脸颊“腾”地红了。
陆瑾眼底笑意浓得化不开,像得逞的狐狸,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怎样?要吃我还是要吃饭?”
悦悦脸颊发烫,像揣了个小暖炉,小手往他肩上捶了下,力道轻得像棉花:“被人听见了!”
楼梯外果然有脚步声经过,伴随着压低的议论,像蚊子嗡嗡叫:“你听到没?她说不是搞婚外情,是那个男的强迫她的,她是受害者。”
这“她”,自然还是风口浪尖上的陆月。
“现在才说被强奸?早干嘛去了?出事那天怎么不喊?”
“说是怕老公知道,不好意思,丢不起那人。”
“你信?我可不信,孤男寡女在山坡上,谁强迫谁还不一定呢。”
“信不信的,强奸罪多半听女方的,尤其她现在还‘残废’了,占着理呢。那男的,算是彻底完了,前程全毁了。”
悦悦和陆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陆月竟临阵倒戈,反咬程俞一口?这女人的心机,真是深不见底。
更离谱的是,没多久又有人路过,说程俞居然认了这个罪,签字画押的时候手都没抖。
陆瑾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把筷子往饭盒上一搁,“啪”的一声响,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悦悦伸手替他顺背,掌心贴着他绷紧的后背,语气带着点打趣:“现在轮到你吃不下了?”
陆瑾单手撑着额头,指腹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色沉沉的像要下雨。他和程思全算是有点交情,当年程俞来家里求娶他姐时,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双手紧张得攥着裤缝,那老实稳重的样子,比他那夸夸其谈的大哥靠谱多了,印象一直不错。
谁能想到,程俞在事业上兢兢业业,没出过半分差错,最后竟栽在一个女人手里,还是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为了她,把自己作到这份上,值得吗?军装的荣誉,多年的打拼,难道都比不过一时的糊涂?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像被闷在罐子里烧,抬手又把筷子往地上一摔,竹筷碰到水泥地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悦悦伸手扶着他的下巴,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把他气呼呼的脸转过来,轻声说:“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老婆这略带哀求的声音,像清泉浇在心头,瞬间把他的火气浇灭了大半。她的指尖微凉,带着点草木的清香,让他莫名安定。
“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团棉花,却藏着股韧劲,一下戳中了要害。
陆瑾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像被风吹开的乌云,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指尖有些凉,像刚沾过晨露,赶紧凑到嘴边呵着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你看,饭吃太少,手都凉了。”
“才不是,”她皱着眉辩解,鼻尖微微皱起像只小兔子,“是这里空调开太足,我不适应,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陆瑾听罢,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带着他体温的军绿色外套披在她肩上,仔细拉好两边的衣襟,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好衣领,指尖避开她敏感的脖颈,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被老公这么伺候着,悦悦心里甜丝丝的,像含了颗糖,小脸微微低垂,嘴角漾起一个浅浅的酒窝,藏着满溢的笑意。
“咿呀——”
楼道的弹簧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声响,轮椅的轮子刚驶进一半,就“吱呀”一声停住了。陆月转头看到他们俩面对面依偎着,眼神像淬了冰,狠狠眯了起来,瞳仁里几乎要喷出火。
陆瑾正帮悦悦理着翻起的衣领,手上动作没停,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像是在完成什么重要任务,眼里只有她的影子。
悦悦的脖子缩了缩,像只乖巧的小乌龟,给他的动作腾空间,耳廓微微发红。两人的脸越靠越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在他们看来再平常不过——他们是夫妻,本就该这样。
可这场景,这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扎进陆月心口,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用力刮着,留下一道道白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有人呢。”悦悦故意提醒,声音里带着点小得意,像只偷到糖的小老鼠。
“怕什么?你是我老婆,我是你老公。”陆瑾理直气壮,对任何打扰他亲近老婆的行为都嗤之以鼻,手上的动作没停。
“陆中校!”陆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压抑的怒火,轮椅扶手被她抓得咯吱响。
“有人叫你呢。”悦悦扯了扯他的袖口,指尖碰到他手腕上的表链。
“叫就让她叫,”陆瑾头也没抬,语气不耐烦,像被打扰了好事的猫,“我这儿活儿还没干完呢。”
“陆瑾,你别得寸进尺!”陆月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声音尖锐得像玻璃划过金属,“你忘了当年救灾现场你受了伤,腿上流着血,是谁把你从泥水里拖出来,送到卫生队救了你一命的?你现在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悦悦眯起眼,看向陆瑾,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陆瑾伸手揉了揉她微微蹙眉的脸,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很轻,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你不信我?”
他的手把她的脸揉得像块面团,可见是真急了,眼底的慌乱藏不住。悦悦软下来,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可你得拿出证据让我信啊。”
“我只知道,谁都可能救过我,唯独不可能是她。”陆瑾的眼神骤然变冷,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轮椅上的人,里面翻涌着失望和愤怒,“当年救灾现场,她根本不在那片区域。”
陆月猛地一怔,像被抽走了骨头,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白得像纸,忽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什么圈套,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带着点慌乱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对不起,陆瑾哥,我……我一时脾气不好,记错了,说错话了。”
“你以前脾气不是挺好的吗?”陆瑾步步紧逼,眼神像探照灯似的盯着她,“现在突然说这些,倒让我想不明白,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以前这位千金大小姐对他示好时,总端着副无害的架子,说话轻声细语,说什么感情不能勉强,他不接受她也绝不纠缠,得体得挑不出错。如今,那副宽厚的面具突然碎裂,露出的狰狞面目,竟全冲着他老婆来,像换了个人。
“陆瑾哥,我真的没变过。”陆月急了,抬手拍着胸脯保证,声音却有些发虚,脸色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