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9月4日的洛杉矶阳光灼人。特纳的私人飞机降落在伯班克机场时,跑道上热浪扭曲着空气,像一幅晃动的印象派油画。他走下舷梯,加州熟悉的干燥热风扑面而来,与华盛顿那种黏腻的政治气息截然不同。
欢迎回家,老板。司机接过他的公文包,直接去总部吗?
特纳看了看腕表——下午三点二十。直接去。他钻进轿车,摇下车窗,让热风吹散旅途的疲惫。公文包里装着罗斯福亲笔签署的反垄断豁免文件,这份文件的价值抵得上西屋电气半年的利润。
西部委员会总部坐落在洛杉矶金融区最高的一栋摩天大楼顶层。当电梯门在32层打开时,特纳已经调整好表情——不再是华盛顿那个如履薄冰的谈判者,而是西部工业联合体的无冕之王。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二十几位委员早已等候多时。特纳推门而入时,所有人齐刷刷站起来,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先生们,特纳径直走向首席位置,华盛顿的阻力已经消失了。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老亨廷顿甚至激动地用手杖敲打地面,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
但是——特纳提高音量,等喧闹平息,我们和东部那些人的市场份额还是要争的。不能因为他们多吃一口,我们就少吃了。
这句话像冷水泼进热油锅。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
那群华尔街吸血鬼!斯克里布纳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咖啡杯叮当作响,他们去年就想吞并我们的联储股份!
摩根的人上个月还在挖我们的工程师!盖蒂咬牙切齿,开出双倍工资!
老约翰的儿子——小约翰——相对冷静,但眼神同样锐利:东部财团在国务院的人比我们多三倍。如果他们通过政治渠道获取特权...
特纳任由愤怒的声浪持续了几分钟,然后轻轻敲了敲水晶烟灰缸。清脆的声响让房间逐渐安静下来。
先生们,特纳的声音平静但有力,争吵解决不了问题。苏联市场足够大,但我们必须有个统一章程,否则会被各个击破。
他说得对。休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架小飞机模型,要么我们分好蛋糕,要么苏联人看着我们内斗压价。
特纳向休斯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个年轻的航空大亨虽然古怪,但总能抓住问题核心。
“所以你的建议是?”多西尼代表所有委员,用略带质疑的口吻问道。
特纳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在那张桃花心木制成的会议桌上,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目光如炬,扫视过会议室里的每一张面孔,仿佛要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穿。
“让他们来谈。”特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但不是在纽约,更不是在他们的地盘上。三天后,请他们来洛杉矶。”
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东部的摩根、洛克菲勒、梅隆等老牌财阀,一直以来都对西部的“暴发户”们心存偏见,认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才发了财。如今要让这些自视甚高的老家伙们屈尊来到西海岸谈判,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霍华德,”特纳突然转向休斯,“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通知他们的时候,语气要尽量客气些,但我们的立场必须强硬——要么来洛杉矶谈共同规则,要么我们西部就单独与苏联签约。”
休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乐意效劳。我倒想看看摩根那老家伙坐飞机过来会是怎样的一副愤恨的模样。”
笑声缓解了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特纳知道,这些西部工业家们骨子里都有一种对抗东部老贵族的叛逆心态,这正是他能凝聚他们的情感基础。
先生们,特纳做出总结,记住,我们不能为东部的人做嫁衣。苏联人需要我们的发电机、石油设备和飞机,但如果我们自己先打起来,最终吃亏的是所有人。
会议结束后,委员们三三两两离开,仍在小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东西部对决。特纳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洛杉矶的天际线在夕阳下渐渐变成剪影。这座城市在二十年间从一个小镇成长为西海岸明珠,就像西部财团从边缘势力变成能与东部平起平坐的力量。
老板,车准备好了。秘书轻声提醒。
特纳点点头。此刻他只想回到比弗利山庄的家中,拥抱妻子和双胞胎儿子,暂时忘记华盛顿的勾心斗角与商业上的明争暗斗。
比弗利山庄的豪宅灯火通明。特纳的车刚驶入环形车道,大门就打开了。伊丽莎白——他结婚十年的妻子——站在门廊下,金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华盛顿怎么样?伊丽莎白接过他的外套,手指轻轻拂过他眼下的青黑,总统没为难你吗?
特纳吻了吻妻子的额头:比预期顺利。总统的底线摸清了——对苏联的利润至少要回流到美国补贴工人。
听起来像某种社会主义。伊丽莎白轻笑,领着他走向客厅。
这叫实用主义。特纳松了松领带,倒在柔软的沙发里,理查德和爱德华呢?
已经睡了。伊丽莎白递给他一杯白兰地,你在华盛顿这三天,他们表现得出奇的好。爱德华甚至完成了所有的数学作业。
特纳微笑。他九岁的双胞胎儿子性格迥异——理查德活泼好动,像年轻的霍华德·休斯;爱德华则安静早慧,已经展现出对政治历史的兴趣。塔夫脱说得对,这两个孩子代表着史密斯家族的两个未来:商业与政治。
你看起来累坏了。伊丽莎白坐到他身边,手指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西部委员会那边怎么样?
比罗斯福难对付。特纳闭上眼睛,享受着妻子的抚触,每个人都想多分一块蛋糕,却不想承担风险。
典型的商人做派。伊丽莎白轻笑。作为前洛厄尔银行家的女儿,她对商业世界的贪婪再熟悉不过。
特纳突然握住妻子的手:三天后,摩根、洛克菲勒和东部那帮人要来洛杉矶谈判。
伊丽莎白的蓝眼睛瞪大了:在这里?在我们的地盘?
正是。特纳得意地笑了,让他们也尝尝长途跋涉的滋味。
我该准备晚宴吗?伊丽莎白已经开始盘算菜单和座位安排。
不,就在总部会议室谈。特纳摇头,这是商业谈判,不是社交活动。
伊丽莎白略显失望,但很快又微笑起来:至少让我给你放洗澡水吧。你看上去像打了一场仗。
确实如此。特纳站起身,跟着妻子走向主卧浴室,只不过我的武器是电话、电报和秘密会面。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特纳疲惫的身体时,他听到卧室电话响起。片刻后,伊丽莎白敲了敲浴室门。
霍华德的电话。他说很急。
特纳裹上浴袍,湿漉漉的脚印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深色痕迹。
怎么了?他抓起听筒。
摩根答应了。休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们所有人——摩根、洛克菲勒、梅隆、杜邦——都同意三天后到洛杉矶。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谈判要在中立地点,不在你的总部,也不在酒店。休斯停顿了一下,他们提议在圣莫尼卡海滩的游艇俱乐部。
特纳皱眉。游艇俱乐部虽然是西海岸场所,但却是东部富豪们冬季度假常去的地方,本质上仍是他们的地盘。
告诉他们,可以。特纳最终决定,但议程由我们定。
已经想到了。休斯的声音带着得意,我告诉他们,谈判主题是美苏贸易联合体章程,他们没反对。
特纳微笑。休斯这个怪才有时候确实出人意料。干得好。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我们需要准备谈判策略。
挂断电话,特纳走回浴室。伊丽莎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睡衣,床头柜上放着一杯热牛奶——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每晚的惯例。
解决了?伊丽莎白问。
暂时。特纳爬上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三天后才是真正的硬仗。
伊丽莎白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轻声说:至少现在你是在家乡作战。
特纳在入睡前的朦胧中想着妻子的话。是的,这是他的城市,他的规则。东部财阀们或许有更多的钱和历史,但西部有活力、野心和未来。而未来,总是属于那些敢于重新制定规则的人。
窗外,加州的月亮高悬,像一枚银币等待被正反两面的赌徒争夺。而三天后的谈判,将决定这枚硬币落入谁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