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被放回棋罐的黑子,仿佛带着千斤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棋盘上的未竟之局,像一幅抽象的谜题,诉说着无声的呐喊。
“求救?”张弛看着空荡荡的店门,又看看棋盘,“可他什么都没说啊!”
“有时候,最深的绝望,是说不出口的。”苏晓轻声说,她虽然没从老先生身上“听”到什么,但那最后时刻眼神中流露出的巨大痛苦,让她感同身受。
陈默小心地收好棋盒,那温润的玉石棋子此刻触手冰凉。“安墨,全力追踪这位老先生的身份和行踪。重点排查近期有重大心理创伤或脑部疾病记录的老人,特别是与围棋相关的。”
“已在处理。”安墨的投影浮现,数据流飞速滚动,“结合面部识别与行为模式分析,已锁定目标。李文渊,72岁,退休前是市围棋协会资深教练,曾培养出多位职业棋手。一个月前,其独子兼最得意的弟子李思远,因突发性脑溢血去世。李思远生前已是国内知名的青年围棋国手。”
消息传来,店内一片沉寂。丧子之痛,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足以击垮任何坚强的灵魂。
“所以,他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苏晓红着眼圈问。
“恐怕不止是封闭。”陈默神色凝重,“他的棋路,严谨到毫无人性,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这不仅仅是悲伤,更像是一种……认知层面的自我禁锢。他可能无法承受那份巨大的情感冲击,潜意识里将自己改造成了只懂围棋逻辑的‘机器’,以此来逃避痛苦。”
安墨补充道:“根据医疗记录,李文渊在儿子去世后,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崩溃,反而异常冷静,只是将自己关在家中,日夜打谱。邻居反映,他几乎不再与人交流,行为刻板。这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中的‘解离’或‘情感麻木’症状,但结合他精准的棋艺,其程度更深。”
“那盒棋,”陈默拿起棋盒,“应该是他儿子留下的,或者对他们父子有特殊意义。他来找我下棋,或许是因为他残存的意识知道‘解忧杂货店’的不同寻常。他无法用语言求助,只能用他唯一还能正常运转的‘围棋程序’来发出信号。他不下最后一步,是因为那一步象征着‘终结’,而他拒绝接受这个终结。”
“我们该怎么帮他?”张弛握紧了拳头,“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像个机器人吧?”
“强行唤醒被深度压抑的情感,风险很大,可能导致精神崩溃。”安墨提醒。
陈默沉思良久,目光再次落在那未完成的棋局上。“他用棋局来表达,我们也只能用棋局来回应。他不是要赢,他是想找回‘人’的下棋方式。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穿透他逻辑壁垒,触及他真实情感的‘手筋’。”
他看向安墨:“能查到李思远生前最后一盘公开对局,或者他最标志性的、充满个人风格的棋谱吗?”
“正在检索……找到了。李思远九段生前最后一盘公开赛对局,执白对阵韩国棋手金明焕。中盘时,他下出了一步极其大胆、近乎天外飞仙的‘碰’,打破了常规布局,最终以半目之优险胜。这步棋被誉为当年度的‘神之一手’,充分体现了他灵动、敢于冒险的棋风。”
安墨将那张棋谱投射出来。果然,与其父李文渊严谨到刻板的风格截然不同,李思远的棋充满了想象力与蓬勃的生命力。
“就是它了。”陈默指着那步“神之一手”,“我们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在与他复盘或再下一局时,将这步棋,或者这种精神,‘还’给他。”
几天后,通过社区工作人员的帮助,陈默和苏晓以“围棋爱好者拜访前辈”的名义,来到了李文渊的家。
家里整洁得过分,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唯有书房里堆满了棋谱和书籍。李文渊见到他们,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前几天在杂货店的一切从未发生。他默认了他们的到来,目光在陈默带来的那个棋盒上停留了一瞬。
陈默没有急于下棋,而是拿出那张李思远对战金明焕的棋谱,铺在书桌上。
“李老师,我们研究了李思远九段这盘棋,对这步‘碰’的理解有些困惑,想请您指点一下。”陈默的语气恭敬而自然。
李文渊的目光落到棋谱上,落到那步标志性的“碰”上。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棋子,开始在棋盘上还原当时的局面。他的动作依旧精准,讲解棋路时逻辑清晰,言辞准确,如同播放录音。
但是,当局面还原到那步“碰”之前的那一刻,他的话语停顿了。他拿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点位,呼吸似乎变得极其轻微。
陈默和苏晓屏住呼吸。
良久,李文渊没有落下那颗子,而是缓缓地,将棋子放回了棋罐。他抬起头,看向陈默,那玻璃般的眼神后面,再次涌现出剧烈的挣扎和痛苦,比在杂货店时更加汹涌。
“这步棋……”他的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是思远的……我……我下不出来……”
他终于说话了!虽然充满了痛苦,但这证明他的情感闸门,已经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李老师,”陈默的声音异常温和,“思远九段的棋,之所以被人铭记,不仅仅是因为胜负,更是因为这里面……”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有他的灵魂,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大胆与执着。您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老师,您比任何人都更懂他。棋盘上的输赢会过去,但棋手留在棋局里的精神和情感,永远不会被磨灭。”
李文渊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发白。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涌出,起初是无声的流淌,继而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苏晓悄悄递上一包纸巾,眼中也含着泪光。
陈默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知道,此刻的痛哭,是疗愈的开始。那台名为“逻辑”的机器正在瓦解,那个名为“父亲”的人,正在重新感受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正是在这疼痛中,重新找回自己作为“人”的存在。
哭了很久,李文渊才慢慢平静下来,虽然依旧悲伤,但眼神里那层冰冷的隔膜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疲惫与真实的痛苦。
“谢谢……谢谢你们……”他声音沙哑地说。
离开李文渊家时,夕阳正好。苏晓轻声问:“老板,这样让他重新痛苦起来,真的是对的吗?”
陈默看着天边的晚霞,缓缓道:“逃避痛苦,并不会让痛苦消失,只会让人变成空洞的躯壳。唯有直面它,承受它,记忆才能成为温暖的怀念,而不是禁锢灵魂的枷锁。我们帮他打开的,不是痛苦的盒子,而是通往未来的门。”
几天后,李文渊再次来到杂货店,他拿回了那盒围棋,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哀伤,却有了生气。他没有再要求下棋,只是对陈默深深鞠了一躬。
守望者协议悄然记录:
【案例:‘无声的棋局’归档。结论:某些心灵的困局,需以困局本身为钥匙。治愈,有时是帮助他人,勇敢地重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