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后厨的消毒水味道,似乎比往常更刺鼻了些。杨淑婷正低头用力刷洗着一个不锈钢大盆,水流哗哗,溅湿了她胸前的围裙。
傍晚的幼儿园,孩子们都被接走了,只剩下几个老师在收拾玩具。
杨淑婷打扫完厨房,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来,正准备回宿舍,却看到操场滑梯旁蜷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件沾满尘土的旧羽绒服,头发油腻地贴在脸上,正抱着膝盖发呆。杨淑婷走近几步,愣住了——是谢小芳!
“小芳?”杨淑婷几乎不敢认。才一个多月不见,谢小芳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
谢小芳抬起头,看到杨淑婷,眼圈瞬间红了:“淑婷姐……”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回老家了吗?”杨淑婷在她身边坐下。
谢小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用手背胡乱擦着,声音哽咽:“我……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回到老家后,父母确实给她安排了个相亲对象,是个邻村的木匠,叫王大壮。
“看着倒是老实,话不多。”谢小芳苦笑,“可谁知道……他是个酒鬼。”
第一次见面还算正常,双方家长很快就把婚事定了下来。谢小芳想着,反正心已经死了,跟谁过不是过,找个老实人安稳过日子也好。
可结婚第二天晚上,王大壮就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就摔东西。谢小芳说了他两句,他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他说……说我是个没人要的破鞋,能嫁给他算我走运……”谢小芳的声音发抖,“从那以后,他三天两头喝酒,一喝醉就打我……”
更让她寒心的是王大壮那个十岁的儿子。
“那孩子看我的眼神……像看仇人。”她抹了把眼泪,“趁他爸不在,就偷我钱包,把我带来的衣服剪破……还在村里到处说我的坏话。”
她在那个家里活得战战兢兢。王大壮清醒时倒是不打人,但对她冷冰冰的,一个月给不了几个生活费。她一抱怨,他就瞪着眼说:“你以为你还是城里那个娇小姐?现在你吃我的住我的!”
一个月前,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有了孩子也许能改变现状。可当她告诉王大壮时,他第一反应是:“打掉!养一个崽子就够累了!”
那天晚上,王大壮又喝醉了,因为她没及时做好晚饭,抄起擀面杖就往她身上抽。她护着肚子躲闪,还是挨了好几下。
“我躺在地上,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突然就明白了……”谢小芳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死过一回的麻木,“我再不走,不是被他打死,就是自己寻死。”
第二天一早,她趁着王大壮父子还没醒,揣着偷偷攒下的两百多块钱和身份证,头也不回地跑了。买了张最便宜的站票,在火车厕所边蜷了十几个小时,一路逃回琛州。
“下了火车,我站在车站门口,不知道该去哪儿。”她看着远处幼儿园的灯火,“在琛州这么多年,除了你,我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杨淑婷听着,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她想起谢小芳离开时那句“别像我”,现在看着她这副狼狈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先带你回宿舍洗个澡,吃点东西。”杨淑婷扶起她。
回到宿舍,谢小芳洗了澡,换上杨淑婷的干净衣服,整个人才看起来像了点人样。她捧着杨淑婷泡的方便面,小口小口地吃着,像只受惊的兔子。
“淑婷姐,我错了。”她突然说,眼泪滴进面汤里,“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贪图那些虚的……什么情啊爱啊,都是假的……”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血淋淋的清醒:“女人到最后,能靠的只有自己。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杨淑婷默默听着。眼前的谢小芳,和一个月前那个还在教她如何抓住男人的谢小芳,判若两人。
“刘刚人不错,”谢小芳轻声说,“你要是觉得行,就好好处。但千万别像我,把什么都押在男人身上……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有分量。
那晚,两人挤在杨淑婷的单人床上。谢小芳在黑暗中轻声说:“淑婷姐,我现在才算活明白了。在城里打工苦是苦,但至少活得像个人。回老家?呵呵,那才是真的人间地狱。”
第二天,杨淑婷硬着头皮去找了孙主任。她好说歹说,又是保证又是求情,最后搬出“总不能看她流落街头”的话,总算说动孙主任同意让谢小芳回来工作,不过只能从最基础的杂工做起,工资也降了不少。
谢小芳什么怨言都没有。她像是变了个人,不再谈论男人,不再打扮,只是埋头干活。洗菜、削皮、打扫卫生,什么都抢着做。休息时也不跟人闲聊,就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
只有一次,杨淑婷看见她看着操场上玩耍的孩子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肚子,眼神复杂。
谢小芳的归来,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立在杨淑婷面前。她看着谢小芳手上的冻疮和眼里的麻木,再想想自己眼前的抉择,心里那架天平摇摆得更加厉害。
而谢小芳自己,则像一只折翼的鸟,暂时在幼儿园这个熟悉的角落找到了栖身之处。她不再幻想爱情,不再期待拯救,只是沉默地、一天天地过着,在琛州这个既冷漠又给了她最后容身之处的城市里,艰难地舔舐着伤口,寻找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或者说,只是找一个能继续喘口气的地方。
谢小芳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她可能面临的另一种结局——在无望的等待和不堪的议论中,耗尽了青春和尊严,最后狼狈退场,回到原点,接受一个凑合的人生。
谢小芳那句“别像我”,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又像一声凄厉的警钟,在她空旷的心里,反复撞击,回响不绝。
她抬起头,看着琛州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脚下看似有选择的路,其实每一条,都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和陷阱。而谢小芳的经历,让她提前窥见了其中一条路的尽头,是何等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