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乡卫生院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墙壁混合的气味。走廊灯光昏暗,墙壁上留着斑驳的水渍。
李计划和杨淑婷几乎是跑着冲进儿科病房的。
小小的病房里挤着三张病床。最里面那张床上,朵朵小小的身子陷在白色的被子里,显得格外脆弱。她闭着眼睛,小脸烧得通红,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打着吊针。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细细的塑料管流进她小小的身体。
李计划的母亲王桂芬守在床边,眼睛红肿,握着孙女没打针的那只小手。看到儿子儿媳进来,她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让开了位置。
“朵朵……”杨淑婷扑到床前,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破碎的哽咽。她想摸女儿的脸,又怕碰疼她,手悬在半空,颤抖着。
李计划站在床尾,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女儿毫无生气的小脸,看着那碍眼的氧气管和吊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弯下了腰。他从未见过女儿这个样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医生怎么说?”他哑着嗓子问母亲。
王桂芬抹着眼泪:“说是急性肺炎……烧得太狠了,惊厥了……要是再晚点送来,就怕……就怕烧坏脑子……”她说不下去了,低声啜泣起来。
李计划闭了闭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烧坏脑子……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杨淑婷已经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朵朵打针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拂过孩子手背上被胶布固定的针头周围,那里已经有些青紫。她的眼泪滴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王桂芬低低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朵朵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呓语:“妈妈……疼……”
杨淑婷立刻俯下身,脸几乎贴着女儿滚烫的小脸,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朵朵乖,妈妈在,妈妈在……不疼了,打了针就不疼了……”
李计划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靠近床头。他看着杨淑婷温柔哄劝的侧影,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凌乱的头发,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突然塌陷了一块。
朵朵似乎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又喃喃地喊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像针一样扎进了李计划的心里。他喉结滚动,蹲下身,凑到床的另一边,学着杨淑婷的样子,用他粗糙的手指,极其笨拙地、轻轻地摸了摸朵朵的额头。
“爸爸也在这儿。”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温柔,“朵朵不怕。”
杨淑婷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两人隔着一张病床,隔着一个病中的孩子,目光短暂地交汇。没有往日的怨恨和指责,只有同样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疲惫。
那一刻,他们都只是两个快要失去孩子的父母。
护士进来换吊瓶,看到这一幕,轻声说:“孩子需要安静,你们别都围着。留一个人看着就行,注意体温,有事按铃。”
王桂芬连忙站起来:“我去打点热水。”她拿着暖水瓶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儿子儿媳。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杨淑婷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遍遍用手背试探朵朵额头的温度。李计划则僵立在床边,目光死死盯着吊瓶里不断滴落的液体,仿佛那能决定女儿的生死。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点滴声中缓慢流淌。
“上次她发烧,”杨淑婷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是这么大半夜,我一个人抱着她去村诊所……路上黑,差点摔一跤。”
李计划身体一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他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这些。
“她怕打针,”杨淑婷继续喃喃,眼神空洞地看着女儿,“每次都要哄好久……上次你回来,她本来想让你抱,看你急着走,就没敢吭声……”
李计划想起那次,他因为兰兰催得急,敷衍地摸了摸朵朵的头就离开了。孩子当时躲在杨淑婷身后,眼巴巴看着他的样子,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悔恨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我对不起她……”他低下头,声音沙哑,“也对不起你。”
杨淑婷没有回应。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仿佛那是她在汹涌海浪中唯一的浮木。
夜深了。王桂芬回来了,劝他们轮流休息一会儿。杨淑婷不肯离开床边,李计划便搬了张凳子,坐在床尾守着。
后半夜,朵朵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呼吸也平稳了些。杨淑婷累极了,趴在床边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李计划看着这一幕:病床上安睡的女儿,床边疲惫不堪的妻子。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感觉,夹杂着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缓慢地涌上心头。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杨淑婷单薄的肩膀上。
动作很轻,杨淑婷却还是惊醒了。她猛地坐直身体,第一反应是去摸朵朵的额头。感受到温度降下去了,她才松了口气,随即发现肩上的外套,愣了一下。
她没有推开,也没有道谢,只是把外套往上拉了拉,重新趴了回去,侧脸埋进带着他体温的布料里。
李计划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天快亮的时候,朵朵彻底退烧了,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她看看床边的妈妈,又看看床尾的爸爸,虚弱地眨了眨眼,小声说:“爸爸妈妈……都在……”
就这一句话,让两个心力交瘁的成年人瞬间红了眼眶。
杨淑婷把脸埋进女儿的小手里,肩膀微微耸动。李计划别过头去,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酸涩逼了回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朵朵苍白却恢复了些生气的小脸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暂时冰封了所有的怨怼。在这间充满药水味的简陋病房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份基于孩子血脉的、脆弱而短暂的和平。
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孩子好了,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然存在。
李计划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杨淑婷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地理上的北湖和东城,而是一条更深、更宽的,名为背叛与隔阂的河流。
而朵朵,是他们在这条湍急河流中,唯一共同想要守护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