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计划把自己摔进快递站那张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里,窗外已经是万家灯火,站点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快递员们带来的汗味和尘土气息,混着他身上一股隔夜的颓唐。
刘刚那张带着悍气的脸,和杨淑婷最后那个冰冷决绝的眼神,在他脑子里反复交替。还有周围那些看客指指点点的模样,像针一样扎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很快就不是了!”
“你们都走!”
那些话语,言犹在耳。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手指触到头皮上黏腻的汗渍。输了,一败涂地。不仅在刘刚面前像个跳梁小丑,连最后想跟杨淑婷说句话的机会,都被自己搞砸了。官司?他拿什么跟杨淑婷争?工作勉强保住,还是个戴罪之身,收入锐减。兰兰卷走了他本就不多的积蓄,还留下了一屁股房租和琐碎债务。他现在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法院会把朵朵判给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绝望像冰冷的淤泥,一点点淹没上来,让他喘不过气。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持要朵朵的抚养权,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仅仅出于一种不甘心,一种不愿意彻底失去与杨淑婷、与那个家最后一丝联系的执念?
他瘫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蒙尘的节能灯管。也许……也许放手才是对的?让朵朵跟着杨淑婷,至少……至少孩子能有个安稳的住处,能天天见到妈妈。而他自己,就烂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好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一阵尖锐的抽搐。
就在这时,被他扔在桌上的、屏幕碎裂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站点里格外清晰。
他不想接。无论是谁,他都不想理会。
但手机固执地响着,一遍,两遍……
他最终还是伸手拿了过来。屏幕上跳动的是他母亲王桂芬的微信视频请求。
他深吸一口气,搓了把脸,努力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按下了接听。
屏幕先是卡顿了一下,然后出现了老家院子里熟悉的景象。天色已暗,屋檐下那盏昏黄的老灯泡亮着,光线不太足。
“爸!”朵朵清脆的小嗓音先传了出来,带着点急切。然后,她的脸挤满了屏幕。小脸似乎圆润了一点,眼睛亮晶晶的,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一看就是奶奶的手笔。
“哎,朵朵。”李计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吃饭了吗?”
“吃啦!奶奶给我蒸了鸡蛋羹!”朵朵大声汇报着,小嘴巴油汪汪的。她盯着屏幕里的李计划,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把小脸凑近,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爸爸,我告诉你哦,我今天画了一幅画!”
“是吗?画的什么呀?给爸爸看看。”李计划顺着她的话问,心里那潭死水,似乎被孩子稚嫩的声音搅动起一丝微澜。
视频那头一阵晃动,夹杂着王桂芬“慢点慢点”的叮嘱声。过了一会儿,朵朵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画纸重新出现在屏幕前。
画是用蜡笔涂的,色彩浓烈而笨拙。背景是歪歪扭扭的绿色,大概是草地。中间画了三个手拉着手的小人。最左边的小人穿着蓝色的衣服,头发短,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爸爸”;中间的小人穿着红色的裙子,扎着辫子,写着“妈妈”;最右边是个更小的小人,穿着花衣服,写着“朵朵”。三个小人的嘴角都用红色的蜡笔夸张地向上弯着,笑得灿烂。天空中还画了个大大的、散发着波浪形光线的太阳。
“看!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朵朵用小手指点着,语气里满是骄傲,“我们手拉手去公园玩!老师说了,太阳公公看到我们在一起,就会笑得更开心!”
李计划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上那三个手拉手、笑容夸张的小人,看着女儿那双纯净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爸,”朵朵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小心翼翼,“你什么时候……和妈妈一起回来看我呀?我们……我们能不能像画上一样,手拉手呀?”
那一刻,李计划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拧,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所有的颓废、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自暴自弃,在这句稚嫩的、充满最原始渴望的问话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算什么父亲?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怨天尤人,自怜自艾?他的女儿,在遥远的家乡,用她最单纯的方式,画下了对“家”最完整的想象,小心翼翼地期盼着父母能同时出现在她身边。而他呢?他却在为了自己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和不堪的欲望,将孩子这个最简单、最卑微的愿望,撕扯得支离破碎!
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眼眶,他赶紧低下头,用手掌死死捂住眼睛,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爸爸?你怎么不说话呀?”朵朵在视频那头疑惑地问。
王桂芬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担忧:“计划?你没事吧?是不是累了?”
李计划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行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他抬起头,对着屏幕,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爸……爸爸刚才眼睛有点痒。”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朵朵画的画……真好看。是爸爸……见过最好看的画。”
他顿了顿,看着屏幕上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像是在对自己立下一个沉重的誓言:
“朵朵乖,爸爸……爸爸会努力的。爸爸答应你,一定会……一定会让你和妈妈,还有爸爸,像画上一样……开开心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
“真的吗?拉钩!”朵朵开心地伸出小手指,隔着屏幕,要做约定。
李计划也伸出小手指,隔着冰冷的屏幕,与女儿那小小的指尖“碰”在一起。
“拉钩。”
视频挂断了。
站点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李计划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椅子上,很久很久。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脏污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低头,看着手机上女儿那幅画的截图——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和一个笑得夸张的太阳。
那不再只是一幅幼稚的涂鸦。
那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的一束光。
是他必须爬起来,哪怕爬得遍体鳞伤,也要去为之奋斗和守护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