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下了整整三天,昭阳在雨声中入眠,却梦见自己回到了都市的格子间,被无尽的加班和焦虑包围。猛然惊醒后,她听着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声,忽然笑了出来——那些曾让她窒息的焦虑,此刻感觉已如遥远的前世梦境。她由此领悟,修行并非要彻底消除烦恼,而是学会与各种心念共存,却不被其扰乱本心的清明与安宁。
雨,已经不知疲倦地下了三天。不是夏日狂暴的急雨,而是秋日特有的、绵密而清冷的雨丝,带着彻骨的凉意,仿佛要渗透进世间万物的缝隙里。天色始终是灰蒙蒙的,云泉寺笼罩在一片潮湿的水汽中,唯有檐角的雨滴,断断续续地敲打着石阶,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
夜晚,昭阳在雨声中躺下。或许是连日阴雨带来的压抑感,或许是白日里构思乡土课程时,不经意间勾起了某些尘封的记忆,她的睡眠并不安稳。
梦境,如同鬼魅般悄然潜入。
她发现自己又坐在了那里——那间熟悉的、位于城市cbd高层、可以俯瞰部分城景的格子间。空气里弥漫着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咖啡因的味道。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不断跳动的数据和未完成的ppt方案。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已是深夜十一点半。
周围的同事大多还埋首在工位上,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间或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叹息。项目经理王薇(不是后来的李居士,而是那个雷厉风行、要求严苛的上司)的声音透过隔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昭阳,那个市场分析模块必须今晚出来,明天一早投资人要看!”
她感到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紧迫感,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飞舞,脑子却像一团浆糊,无法聚焦。邮箱图标在不断闪烁,提示着新的未读邮件;手机屏幕也亮了一下,是工作群里@她的消息。焦虑像无数细小的藤蔓,从心底疯长出来,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她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想要逃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那种被deadline、被KpI、被无休止的会议和人际往来淹没的窒息感,真实得可怕。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焦虑的沼泽彻底吞噬时,一阵格外清晰的、带着禅意的风铃声,穿透了梦境厚重的帷幕,隐隐传来。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昏暗的禅房。窗外,雨依旧在下,淅淅沥沥,不急不缓。远处佛堂值守的夜灯,透出一点微弱而祥和的光。刚才那清脆的风铃声,并非幻觉,而是挂在檐下的铁马风铃,被夜风吹动所发出的真实声响。
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梦境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余威尚存。
她坐起身,拥着薄被,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雨声。雨点敲打着瓦片,落在院中的芭蕉叶上,声音清晰而富有层次。与梦中那令人烦躁的键盘声、催促声相比,这雨声显得如此宁静,甚至带着一种洗涤人心的力量。
对比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她怔了片刻后,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是无声的莞尔,继而变成了轻松的、带着释然的笑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太荒谬了。就在刚才,梦境中的她还为了一个市场分析模块焦头烂额,感觉人生灰暗。而现实中的她,却安稳地坐在这深山古寺的禅房里,听着秋雨,拥有着自己选择的生活节奏和内心日益增长的安宁。
那些曾让她夜不能寐、觉得是天大的事情的职场烦恼,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焦虑和恐慌,此刻回想起来,竟然感觉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就像做了一个漫长而压抑的梦,如今梦醒了,虽然还能记起梦中的感受,却深知那并非此刻的现实。
她意识到,修行至今,并非意味着那些旧的习气、那些潜藏的焦虑模式被连根拔除、彻底消灭了。它们依然存在,就像电脑里残留的缓存文件,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比如连绵的阴雨、疲惫的身体、相似的情境触发),仍会被激活,试图重新掌控她的意识。
但是,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没有在梦魇中沉沦,没有被惊醒后的恐慌余波所淹没。她清晰地辨识出了那是“梦”,是“过去”的回响,而非“现在”的真实。她的本心,如同那盏在黑暗中依旧亮着的微弱夜灯,始终保持着观照,没有被梦境的风暴吹熄。
修行,原来不是要创造一个完全没有烦恼、没有负面情绪的“无菌”世界——那是不可能的妄想。修行,是培育一种能力,一种与所有这些烦恼、情绪、旧有模式共存,却不被它们扰乱内在核心宁静的能力。
就像这窗外的秋雨,它来了,便来了。你可以不喜欢它的潮湿和阴冷,但无需抗拒它的存在。你只需知道,雨总会停,天总会晴。而在下雨的日子里,你依然可以在屋内点一盏灯,读一本书,保持自己的一方干爽与清明。
烦恼如雨,心似屋宇。修行,就是不断修缮和坚固这座“心宅”,让它无论外界是晴是雨,都能安然矗立,庇护其中那份本自具足的安宁。
想通了这一点,昭阳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解脱。她不再苛求自己必须“彻底忘掉”过去,也不再为偶尔浮现的旧日焦虑而感到挫败。她接纳这些“回响”是自己生命历程的一部分,同时更加确信,自己有能力与它们和平共处,而不被其主宰。
雨声依旧,却不再带有丝毫的压抑,反而成了陪伴她静夜思维的背景音。她重新躺下,带着这份崭新的领悟,安然入睡。不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份于秋雨惊梦中获得的体悟,是否会帮助她更好地承接起来自家族先辈的另一份沉静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