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至亲的求助变成习惯,爱便开始与沉重的负担画上等号。电话线两端,哭泣的母亲与沉默的女儿,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理解鸿沟。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像一只不断撞向玻璃的飞虫,执着地提醒着它的存在。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跳跃着,映在昭阳疲惫的瞳孔里。
她刚刚结束一场精神耗尽的部门会议。张薇再次轻描淡写地将一个本应共同完成的棘手项目推给了她,美其名曰“能者多劳”。王总不置可否。她喉咙里堵着反驳的话,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此刻,她只想找个角落安静地呆着,让过度思考的大脑停止运转。
然而,电话不容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走向楼梯间。这里相对安静,只有安全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光。
“喂,妈。”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调整过的平静。
“阳阳……”母亲的声音立刻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哭腔,像一根浸透了水的、沉重的绳索,瞬间缠绕上昭阳的脖颈,“你怎么才接电话?在忙吗?”
“刚开完会。”昭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那凉意正透过薄薄的衬衫渗入皮肤。
“哦,开会啊……工作要紧。”母亲习惯性地应了一句,随即,那压抑的委屈和怨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阳阳,妈妈这心里……堵得慌啊,难受死了!”
又来了。昭阳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壁上粗糙的涂料。
“还不是因为你刘叔叔!他那个儿子,这次模拟考,成绩又退步了!老师说再这样下去,本科都悬!我说请个家教抓紧补补,你刘叔叔就甩脸色,说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他挣点钱多不容易……”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尖锐的控诉,“我这是为了谁?难道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吗?他儿子以后没出息,丢的不是他们老刘家的脸?”
昭阳沉默地听着。电话那端那个“家”的烦恼,离她如此遥远,却又像蛛网一样黏腻地缠绕着她。
“还有他那个妈!”母亲的炮火转向了婆婆,“老太太今天又指桑骂槐,说我炒菜油放多了,浪费!我一天天伺候他们老的小的,还得不到一句好话!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外人,就是个免费的保姆!”
母亲的哭泣声更加清晰,充满了自怜和无处宣泄的愤怒。“阳阳,妈妈心里苦啊……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妈妈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昭阳心上。她感到一阵窒息。她也是一个人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挣扎,她的苦又能向谁说?
“妈,”她试图打断这单向的情绪倾泻,声音干涩,“你别想太多,跟刘叔叔好好沟通……”
“沟通?怎么沟通?他根本不懂我!”母亲立刻激动地反驳,“他现在眼里只有他儿子和他妈!我这个后来的,就是个多余的!”
昭阳抿紧了嘴唇。所有的劝慰都是徒劳。母亲需要的不是一个解决方案,而是一个情绪垃圾桶,一个永远站在她这边、认同她所有委屈的听众。
突然,母亲的哭诉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带着试探的意味:“阳阳……你……你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工资……那个……发了吧?”
昭阳的心猛地一沉。来了。那个她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却又无比抗拒的问题。
“……发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哦,发了就好,发了就好。”母亲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紧接着,那小心翼翼的恳求再次出现,“阳阳……妈妈知道你不容易……可是……这个月家里确实紧张,你刘叔叔那边……你看……上次说的一千块……能不能……早点转给妈妈?妈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楼梯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来,和自己心脏一下下沉重的跳动声。
昭阳看着安全出口那个绿色的小人标志,觉得无比讽刺。她的出口在哪里?
她想起自己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余额,想起下个月就要支付的房租,想起公司附近最便宜的那家快餐店,想起自己因为省钱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她自己的生存尚且如此艰难,却还要承担起另一个家庭的“紧张”。
委屈,像尖锐的冰锥,刺破了她强装的镇定。她很想对着电话大喊:“我也很难!我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挣来的!我每天加班到深夜,被同事欺负,住在合租屋里连空调都不敢开!谁能帮帮我?”
可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头的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易,仿佛昭阳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许。
昭阳缓缓抬起头,望着楼梯间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她从来没有一个可以随时依靠、放心倾诉的“后方”。外婆老了,她不能再让她操心。而母亲……母亲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情绪黑洞,不仅无法给她支持,还在不断地从她这里汲取能量,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经济上的。
她是孤身一人。一直都是。
当原生家庭成为唯一的港湾,却也是风雨的来源时,我们才明白,有些孤独是血液里自带的。
“……妈,”她终于开口,打断母亲的话,声音疲惫得像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我……过两天转给你。”
挂了电话,她依然维持着靠在墙上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楼梯间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将她吞没。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照着她苍白而麻木的脸。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母亲的诉苦,而是为自己这份无处安放的、沉重的孤独。她不知道,这种单方面的支撑,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而明天,等待她的,将是又一个需要耗尽心力去独自完成的、本不属于她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