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乾清宫东暖阁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肃穆而凝重。
张绥之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如擂鼓般紧张。他能感受到御案后那道年轻却极具威压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秋棠则恭谨地跪在他侧后方,双手高举着那道墨迹未干的奏折。
司礼监掌印太监毕云,小心翼翼地接过奏折,躬身呈递给端坐在龙椅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朱厚熜展开皇姐的手书,目光快速扫过。他那张清秀却总带着几分疏离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片刻后,他放下奏折,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皇姐……对这两个宫女,倒是情深义重。”朱厚熜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意味。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张绥之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张爱卿。”
“微臣在。”张绥之连忙躬身应道。
“皇姐在奏折中说,此案蹊跷,关乎宫闱清誉,非你不能彻查。恳请朕允你暂缓出使,留京专办此案。”朱厚熜缓缓说道,“你……也是此意?”
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朗声回道:“回陛下!青才人、紫苏姑娘接连遇害,手段残忍,线索迷离,显非寻常仇杀或意外。凶手潜伏宫中,行事诡秘,其心叵测!臣蒙陛下信任,前番略有微功,对此案前后因果较为熟悉。臣恳请陛下恩准,暂留京师,全力缉拿真凶,查明真相,以安宫闱,以慰亡魂!待案情水落石出,臣即刻启程赴朝,绝不敢延误国事!” 他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将查案与国事并提,既表达了决心,也显出了分寸。
朱厚熜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半晌没有言语。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那“笃笃”的声响,敲在张绥之的心上。
良久,朱厚熜才轻轻“嗯”了一声,开口道:“皇姐难得开口,朕这个做弟弟的,总不能驳了她的面子。况且,此案也确实透着古怪。”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绥之,“张绥之,朕就准你所请。出使朝鲜之事,延后十日。这十日内,朕特许你在宫中自由行走,各部衙司、各宫苑,凡与案情相关之处,皆可查问,一应人员,需全力配合!朕,只要结果!十日后,若不能给朕一个明确的交代……”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
“臣!谢陛下天恩!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与长公主殿下所托!”张绥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跪地谢恩。十日时间,虽然紧迫,但总算争取到了宝贵的机会!
就在这时,暖阁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名身着青色贴里、面色白净的中年太监,脚步轻捷地走到御案旁,俯下身,在朱厚熜耳边低声密语了几句。
张绥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但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在听到太监禀报的瞬间,年轻皇帝的脸上,竟如同冰雪消融般,闪过一抹极其短暂、却真实无比的、属于少年人的雀跃与兴奋之色!那眼神亮得惊人,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下!
然而,这丝异样的神情如同昙花一现,瞬间便消失了。朱厚熜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淡漠,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错觉。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太监退下,然后对仍跪在地上的张绥之淡淡道:“好了,此事已定。张爱卿,退下吧。好自为之。”
“臣,告退。”张绥之恭敬地再拜,起身,与秋棠一起,垂首躬身,倒退着出了暖阁。
直到走出乾清宫大门,来到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初夏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张绥之才感觉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稍稍缓解。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秋棠姑娘,有劳你了。你先回长乐宫向殿下复命,就说陛下已然恩准。”张绥之对秋棠说道。
秋棠福了一礼:“张大人客气了,奴婢这就回去。大人您……”
“我稍后便回。”张绥之目光闪烁,他心中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亟待解开——皇帝刚才那瞬间的异常反应,以及昨夜听到的“五月十五”的阴谋,究竟所指何事?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乾清宫区域,而是看似随意地在宫门外踱步。目光扫过那些垂手侍立、面无表情的守门太监,心中快速盘算。最终,他锁定了一个看起来年纪较轻、眼神似乎不那么呆滞的小太监。
趁左右无人注意,张绥之快步走到那小太监身边,迅速从袖中摸出一块约莫一两重的银锞子,不着痕迹地塞到对方手中,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公,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打听个事儿,明日……陛下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那小太监吓了一跳,像被烫到一样,连忙想把银子推回来,连声道:“哎呦!张大人!这可不行!使不得!使不得!奴才哪敢……”
张绥之不容他推拒,又加了一块稍大的银子,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恳切:“公公放心,绝无他意。实不相瞒,是长公主殿下关心陛下龙体,又怕直接问惹陛下不快,故命下官悄悄打听一二。殿下纯是一片姐弟情深,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他抬出了朱秀宁的名头,既给了对方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也施加了一层压力。
那小太监听到是长公主的意思,又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他左右看了看,凑近张绥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张大人……既然……既然是殿下的意思……那……那奴才就斗胆说一句……陛下他……他最近不知从哪位真人那儿听得……说是……说是要滋阴补阳,方能……方能龙体康健,延年益寿……”
张绥之心中一动,静待下文。
小太监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可……可陛下又担心……张太后娘娘那边……还有朝中那些老大臣们……说陛下年少贪色……所以……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选妃纳嫔……宫里的宫女嘛……陛下又觉得……咳咳……没什么新鲜劲儿了……所以……所以就……就私下里……让人从宫外……选了些……选了些未经人事的良家子进来……说是明日……明日要……要‘瞧瞧’……奴才……奴才就能说这么多了!大人千万别说出去啊!” 说完,他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将银子揣入怀中,缩回了原位,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看张绥之一眼。
张绥之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皇帝私下选秀!难怪他刚才听到禀报时会露出那般神情!也难怪昨夜会听到“五月十五”、“人手打过招呼”这样的话!这所谓的“选秀”,规模恐怕不小,流程环节众多,正是有心人混入宫中、制造事端的绝佳时机!贼人的目标,很可能就与此事相关!是要刺杀秀女?还是要惊扰圣驾?抑或是……有更深的图谋?
他不敢再多停留,对那小太监微微颔首,转身快步朝着长乐宫方向走去。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朱秀宁!
回到长乐宫,朱秀宁早已焦急地等候在殿内。见到张绥之安然返回,她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绥之,如何?皇弟他答应了吗?”
张绥之点了点头,将面圣的经过简要说了,最后沉声道:“陛下准了十日之期。但是,宁儿,我打听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他将从小太监那里听来的关于皇帝私下选秀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秀宁。
朱秀宁听完,先是一愣,随即俏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她撇了撇嘴,哼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哼,我说你怎么那么急着要去‘看看’呢!是不是也想趁机瞧瞧那些宫外的‘新鲜’美人儿?”
张绥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醋意弄得哭笑不得,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的傻宁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在我眼里,天下女子加起来,也不及你一根头发丝!我心中只有你一人,天地可鉴!我去查看,是为了查案,是为了揪出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保护该保护的人!”
朱秀宁被他这番直白而深情的话说得心中一甜,脸颊飞起红霞,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但眼中的笑意却藏不住。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小声嘟囔道:“哼,算你会说话……你……你刚才说……你心中只有我一人?”
“是!千真万确!”张绥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手臂收紧,“宁儿,我喜欢你。从在浮云楼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 既然心意已被皇帝看穿并警告,他反而不再遮遮掩掩,索性坦然承认。
朱秀宁猛地抬起头,美眸中闪烁着惊喜交加的光芒,痴痴地望着他,声音带着颤抖:“你……你终于肯说喜欢我了……” 这一刻,什么宫廷规矩,什么云泥之别,仿佛都被这真挚的表白冲淡了。
两人相拥片刻,享受这难得的温情。但现实的紧迫感很快又将他们拉回。
朱秀宁轻轻推开他,蹙眉道:“可是……这是皇弟私下里的安排,定然极为隐秘。我虽为长公主,但并无理由插手此事,更无法派人明目张胆地去现场查看。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绥之也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难题。私自探查皇帝的秘密行动,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朱秀宁沉吟片刻,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拉起张绥之的手,低声道:“有了!你且先藏到内室屏风后面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接下来,看我的!”
说罢,她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冬雪招了招手,附耳低声叮嘱了几句。冬雪先是面露诧异,随即会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转身快步走出了殿门。
朱秀宁则走到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镜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一口气,脸上换上了一副带着几分哀戚和忧虑的神情。然后,她示意张绥之迅速躲到内室那座巨大的紫檀木嵌玉石屏风之后。
张绥之依言藏好,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期待,不知道这位聪慧的长公主殿下,究竟要施展怎样的妙计?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一场针对明日选秀风波的反制行动,在朱秀宁的巧妙布局下,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乾清宫的那位少年天子,即将迎来他皇姐的一场“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