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地牢深处,压抑的啜泣声和绝望的死寂交织,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突然,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仿佛敲击在牢房中每一个女孩的心头。
铁门上的窥视孔被打开,一道冰冷的目光扫过牢内。随即,“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铁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身披宽大黑色斗篷、连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高大身影,迈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点头哈腰、神色惶恐的汉子,正是之前意图不轨的老六和老七。
斗篷男子的出现,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连空气中弥漫的霉味似乎都为之凝滞。牢房内的女孩们吓得魂飞魄散,如同受惊的鹌鹑,拼命地往墙角缩去,互相紧紧抱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用惊恐万状的眼神偷瞄着这个神秘的不速之客。
然而,在这片恐慌的海洋中,唯有黄莺儿依旧保持着异乎寻常的镇定。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背脊挺得笔直,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份超然的冷静,与她身处环境的对比,显得格外突兀和……夺目。
那黑衣男子似乎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黄莺儿。他没有理会其他瑟瑟发抖的女孩,径直走到牢房中央站定。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猛地转过身,扬起手——
“啪!啪!”
两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老六和老七的脸上!力道之大,让两个彪形大汉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
“两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斗篷下传来一个低沉而充满怒意的男声,声音不算很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你们去请宋家的小姐,你们倒好!眼睛长到裤裆里去了?连人都能抓错!现在外面全城戒严,顺天府、锦衣卫、连东厂的番子都出动了!你们知道捅了多大的篓子吗?!要是坏了上头的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老六和老七被打得晕头转向,却连捂脸都不敢,只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徐……徐老板息怒!小的知错了!小的当时……当时也是情急,看那娘们……不,看那位小姐一个人在巷子里,穿着打扮也不俗,就……就以为是宋家小姐……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废物!”被称作徐老板的黑衣男子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们,转而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黄莺儿,语气森然:“那个‘抓错’的,人呢?”
老七连忙指着黄莺儿的方向,战战兢兢地回答:“就……就在那儿关着呢……”
徐老板顺着方向望去,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即便在如此污秽环境中,依然难掩其风华的女子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随后,他迈步走向黄莺儿所在的角落。
随着他的靠近,其他女孩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拼命捂住嘴巴。黄莺儿却依旧眼帘低垂,仿佛老僧入定,只是搭在膝上的纤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
徐老板在黄莺儿面前约三步远处停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尽管发髻散乱,衣衫染尘,但那份从容的气度、精致的五官和窈窕的身段,依旧无法掩盖。他心中也是暗暗吃惊,这女子的确非同一般,难怪老六老七会认错,这等姿容气度,绝非寻常富家小姐可比。
他忽然伸出手,缓缓摘下了遮住头脸的斗篷连帽。
一张颇为俊朗的男子面孔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嘴唇薄削,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若非眼神中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鸷和嘴角带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酷弧度,倒也算得上是个翩翩佳公子。这副样貌,与他方才狠辣出手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让黄莺儿心中微微一惊,但她迅速收敛心神,依旧面无表情,甚至闭上了眼睛,不愿与他对视。
徐老板见黄莺儿这般反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玩味。他并没有动怒,反而整理了一下衣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绅士风度:“这位小姐,在下姓徐,是此间的主人。手下人办事鲁莽,让小姐受惊了,徐某在此赔罪。” 他微微欠了欠身,动作优雅,仿佛真的在招待一位贵客。
黄莺儿依旧闭目不语,如同没有听到。
徐老板也不气馁,继续温言道:“不知小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何以深夜独自在那偏僻巷落?若小姐告知,徐某或可派人送小姐回家,以免家人挂念。”
他的问题看似关切,实则是在盘问底细。黄莺儿心知肚明,依旧一言不发,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徐老板等待片刻,见黄莺儿油盐不进,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他扭头对身后跪着的老六老七厉声喝道:“混账东西!眼睛瞎了吗?怎可让大小姐屈居在此等污秽之地!还不快去准备一间干净的上房!备好热水、新衣和膳食!”
“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老六老七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徐老板转回头,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对黄莺儿道:“小姐,此地腌臜,非您久留之所。请随徐某移步,已为您备好客房,稍事休息,压压惊。”
他本以为黄莺儿会抗拒或恐惧,已经做好了用强或继续劝说的准备。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黄莺儿在听到他的话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凤眸清澈明亮,虽然带着疲惫,却依旧锐利。她看了徐老板一眼,竟然没有挣扎,也没有哭闹,而是非常平静地……向他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扶我起来。
这一下,饶是徐老板心思深沉、见多识广,也彻底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这女子……被绑架、被关在地牢,面对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显然绝非善类的男子,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表现得如同一位在自家府邸,等待侍女搀扶起身的贵妇!这份镇定,这份……近乎荒谬的从容,简直闻所未闻!
徐老板心中瞬间翻腾起惊涛骇浪,对黄莺儿的身份和来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忌惮。他迟疑了仅仅一瞬,随即迅速调整好表情,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虚扶着黄莺儿的手臂,助她站起身来。触手之处,他能感觉到黄莺儿的手臂纤细,却并无颤抖,反而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感。
“小姐,请。”徐老板侧身引路,姿态放得极低。
黄莺儿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裙,看也没看周围那些目瞪口呆、如同看神仙般望着她的女孩们,迈着依旧从容的步伐,跟着徐老板走出了这间充满绝望的地牢。她的背影,在昏暗的甬道中,显得如此挺拔而孤傲。
徐老板将黄莺儿带到了一处与地牢天壤之别的房间。这里虽然仍在地下,但显然经过精心改造,陈设雅致,床铺柔软,桌上甚至还摆着一瓶鲜花,点着淡淡的熏香,除了没有窗户,几乎与地上的上等客房无异。
很快,手下端来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和一壶沏好的香茗。菜肴精致,有荤有素,远非地牢中的猪食可比。
徐老板亲自为黄莺儿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笑容可掬:“小姐受惊了,先用些茶饭,压压惊。”
黄莺儿确实又渴又饿,但她并没有立刻动筷。她端起那杯茶,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随即抿了一小口,在口中细细品味片刻,然后缓缓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徐老板,语气平淡无波:“清源茶庄的‘红梅傲雪’,焙火三分,拼配七分,冷香凛冽,回味甘醇。徐老板,好茶。”
徐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诧!他精心伪装的从容,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这女子……竟然只凭一口,就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茶叶的产地、品名甚至工艺特点!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闺阁女子所能具备的见识!她到底是谁?!
他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黄莺儿,之前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
黄莺儿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毫无惧色,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我姓黄。”
只有这三个字,再无多言。
徐老板脸色变幻不定,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惹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重新坐下,干笑两声:“哈哈……黄姑娘既然不愿多说,徐某也不强求。姑娘先请用饭吧,想必也饿了。”
然而,黄莺儿看了一眼桌上精致的饭菜,却将筷子轻轻放下,摇了摇头。
徐老板皱眉:“怎么?饭菜不合胃口?还是……”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姑娘怕徐某在饭菜中下毒?”
黄莺儿抬起眼帘,目光清澈地直视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毒?你若想害我,在地牢便可动手,何必多此一举?”
“那姑娘为何不用?”
黄莺儿伸手指了指门外地牢的方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地牢之中,尚有十数位姐妹,饥寒交迫,惊恐无助。她们与我一同落难,我岂能在此独享美食?若徐老板真有几分待客的诚意,便请将这些饭菜,分与她们。黄莺儿……与她们同甘共苦。”
徐老板彻底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看着她那双明明疲惫却依旧明亮坚定的眼睛,看着她那在绝境中依然保持的骄傲与悲悯,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恼怒,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淡的钦佩。
这女子,不仅神秘,而且……有一种他从未在任何女子身上见过的、近乎可怕的格局与气魄。
地牢中的交锋,才刚刚开始。而黄莺儿,正用她独特的方式,在这场不对称的博弈中,悄然争夺着主动权。
徐老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黄莺儿那句“与她们同甘共苦”的话,像一根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下,让他精心维持的“绅士”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他终究是城府极深之人,迅速调整了表情,那抹惊诧与愠怒被强行压下,重新换上了看似温和的笑容。
他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将饭菜撤下,对黄莺儿笑道:“黄小姐果然心地善良,侠义心肠,徐某佩服!既然小姐有此心意,徐某岂能不成全?” 他转头对门口侍立的手下吩咐道:“去,按黄小姐的意思,将膳食分送地牢,让其他姑娘们也垫垫肚子。记住,要好生照看,不可怠慢。”
“是,老板!”手下应声而去。
徐老板这才重新看向黄莺儿,笑容可掬,仿佛刚才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大小姐且放宽心。我徐某人虽非什么正人君子,但最是怜香惜玉。这间客房虽比不得府上奢华,却也干净安全,黄小姐可暂时在此安心休息,好好睡一觉,压压惊。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门外伺候的人便是。”
他言语周到,姿态放得极低,但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深处,却始终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与警惕。眼前这个姓黄的女子,远比他想象中更加棘手和神秘。
黄莺儿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重新在桌边坐下,目光低垂,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她心中雪亮,这徐老板看似客气,实则是软禁。所谓的“安全”,不过是更加精致的牢笼罢了。
徐老板见状,也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门外传来轻微的落锁声,虽然细微,但在寂静中却格外清晰。
一出房门,徐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的阴沉。他快步走到远离房间的走廊拐角处,那里,老六、老七以及另外几个心腹手下早已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
“老板……”老六小心翼翼地开口。
徐老板猛地一抬手,制止了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冷厉:“情况有变!刚刚茶庄那边传来消息,不到一个时辰前,顺天府的人上门了!借口核查户籍,实则是探听虚实!幸好守夜的老四机灵,应对得体,又塞了银子,暂时糊弄了过去。”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大变。
“但是,”徐老板的声音更沉,“老四暗中观察发现,茶庄外面,已经被盯上了!有生面孔在附近转悠,行动鬼祟,像是官府的暗桩!”
“什么?!”老七失声低呼,“官府的动作怎么这么快?!我们……我们绑错人的事,难道被发现了?”
“慌什么!”徐老板厉声斥道,眼中寒光闪烁,“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距离天亮只有一个半时辰了,‘货’必须按时送出去!留在茶庄,夜长梦多,迟早被一锅端!”
一个手下焦急地问道:“老板,那……那原计划还执行吗?官窑厂那条路……”
“原计划肯定不行了!”徐老板断然否定,“官府既然已经盯上茶庄,必然会在必经之路上设伏!走老路等于自投罗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盘算。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断,对几个心腹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凑近。几个人立刻围拢过来,形成一个紧密的圈子。
徐老板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般吩咐道:“计划变更!听着……” 他嘴唇翕动,快速而清晰地说出了一连串指令,内容极其隐秘,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这阴谋的酝酿而凝固了。手下们听得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惊讶,时而恍然,最终都化为决绝的服从。
“……都听明白了吗?”徐老板最后问道,目光如刀,扫过每个人的脸。
“明白!”几人齐声低应,虽然声音压抑,却透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
“立刻分头去准备!动作要快,要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徐老板下令。
“是!”手下们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迅速散开,各自执行命令去了。
走廊里只剩下徐老板和老七。老七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看了一眼黄莺儿房间的方向,迟疑地问道:“老板,那……那个姓黄的娘们……怎么办?也一起送走吗?”
徐老板也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他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她留下。”
“留下?”老七一愣,“可是……她见过我们的样子,也知道茶庄……”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让她轻易离开,或者……消失。”徐老板打断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这女子,绝非寻常之辈。其来历恐怕极不简单。如今官府动静如此之大,难保不是因为她的失踪!留着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要看管严密,绝不能让她跑了或者出事。她是我们手里的一张牌,一张……或许能用来保命,或者谈条件的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汗毛!若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老七被徐老板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机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是!小的明白!一定把她看得死死的!”
徐老板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仿佛要穿透门板,看清里面那个让他感到棘手又好奇的女子。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地下的阴谋,随着黎明的逼近,正在加速运转。而房间内的黄莺儿,在寂静中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和那隐约的落锁声,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她轻轻摩挲着袖中暗藏的一根尖锐发簪,眼神平静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