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翎和阿依朵的悉心照料下——主要是用清水反复擦拭面部和手腕,并灌下了几大杯温热的茶水——张绥之感到那股萦绕在脑中的昏沉感和身体的虚弱渐渐消退,神智恢复了清明。他叮嘱二女,关于他晕厥以及发现迷药气味的事情,务必守口如瓶,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花翎和阿依朵经历了刚才的惊吓,此刻对张绥之言听计从,连连点头,如同两只警惕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戒备和对张绥之的绝对信赖。
张绥之整理好衣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走出房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步下楼,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悄然扫过大堂内的每一个人。
县尉带来的衙役们依旧把守着出入口,气氛肃杀。徒锋被暂时限制在自己的房内,门口有衙役看守。苏小姐和她的小丫鬟坐在离徒锋房间不远的一张桌子旁,苏小姐面色焦急,不时望向楼梯方向,显然在等待张绥之的出现。清虚道姑师徒依旧在角落安静地用着斋饭,慧心偶尔偷偷抬眼看向张绥之,眼神中带着关切和一丝羞涩。李云舟则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看似在阅读,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老板娘和店小二在柜台后低声交谈着什么,脸色都不太好看。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安,但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却各不相同。张绥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快速分析着。
他径直走向县尉,此刻县尉正眉头紧锁,听取一名衙役的汇报,显然对案件的停滞不前感到焦躁。
“县尉大人。”张绥之拱手行礼。
县尉抬起头,看到是张绥之,脸色稍缓:“张公子,身体可好些了?方才听闻你有些不适?”
“多谢大人关心,只是昨夜未曾休息好,有些头晕,现已无碍。”张绥之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神色一正,压低声音道,“大人,晚生有要事禀报,关乎案件关键。”
县尉精神一振,立刻挥手让衙役退下,引张绥之到一旁僻静处:“公子请讲!”
张绥之将声音压得更低,清晰地说道:“晚生方才身体不适,并非偶然。仔细回想与查验,晚生疑似在不知不觉中,中了某种迷药!”
“什么?迷药?”县尉大吃一惊。
“正是。”张绥之肯定地点点头,“此药气味极其微弱,甜腻中带一丝草药辛麻。而晚生清晰记得,昨日在勘验赵德崇尸体时,尤其在其衣领附近以及散落于地的枕头旁,也曾闻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气味!”
县尉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赵德崇在‘上吊’前,很可能先被人用迷药迷晕了?”
“极有可能!”张绥之目光锐利,“如此一来,许多疑点便说得通了。赵德崇一介武夫,若非被药物所制,何以毫无反抗之力,任由凶手摆布,制造出上吊的假象?这绝非什么厉鬼索命,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顿了顿,继续抛出第二个关键发现:“此外,晚生今晨仔细复查了客栈外墙,尤其是在二楼各房间窗棂之下,发现了若干新鲜的、绝非风雨所能形成的攀爬痕迹!证明昨夜雨夜之中,确有人借助外墙活动!这彻底打破了‘纯粹密室’或‘鬼魂无形’的论调!凶手,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很可能,此刻仍在这客栈之中!”
这两项发现,如同拨云见日,让案件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诡异的灵异事件,回归到了清晰的人为谋杀案!
县尉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他重重一拍大腿:“原来如此!本官就说哪来那么多鬼鬼神神!张公子,你这两项发现至关重要!本官立刻加派人手,严查迷药来源和外墙痕迹!定要将这胆大包天的凶徒揪出来!”
张绥之却摇了摇头:“大人,凶徒心思缜密,既然敢在官府眼皮底下再次动手(对我下药),必然有所依仗。明查恐会打草惊蛇。晚生建议,明松暗紧,表面上案件陷入僵局,可放出风声,倾向于‘厉鬼作祟’或‘外来凶徒已遁’的论调,麻痹凶手。暗中,则由你我配合,对客栈内所有人进行系统性排查。”
县尉沉吟片刻,觉得张绥之言之有理,点头同意:“好!就依公子之计!本官配合你暗中调查!”
计议已定,张绥之开始了他的排查。他首先将目标锁定在嫌疑最大的徒锋身上。
徒锋: 动机充分(与赵德崇冲突),物证确凿(玉佩出现在现场)。然而,苏小姐坚定地为其提供了案发关键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守夜未离)。更重要的是,张绥之仔细推敲:以徒锋展现出的武功和冷峻性格,若真要杀赵德崇,大可选择更直接、更隐蔽的方式,比如夜间潜入一击致命,何必采用先迷晕、再伪造上吊如此迂回复杂、且容易留下破绽(如玉佩)的手法?这不符合一个高效杀手的行为逻辑。而且,徒锋若真是凶手,在玉佩被发现后,反应应更为激烈或试图辩解,而非保持沉默和配合。张绥之初步判断,徒锋被嫁祸的可能性远大于其是真凶。但玉佩如何被盗,仍是关键谜团。
老板娘\/店小二: 他们拥有地利,对客栈结构了如指掌,具备制造外墙攀爬和可能利用密道(如果存在)的条件。动机方面,或许与赵德崇这类兵痞过往有旧怨,或为财害命?但缺乏直接证据。值得注意的是,老板娘从一开始就极力将事件导向“闹鬼”,试图息事宁人,这种态度是出于对生意影响的担忧,还是为了掩盖真相?店小二关于“白影入井”的证词,是随口附和的谎言,还是有意引导?需要进一步观察。
清虚道姑师徒: 二人看似超然物外,但过于平静的反应,在这种诡异命案环境下,反而显得有些异常。慧心小道士对张绥之表现出不同寻常的亲近,是少女怀春,还是受人指使有意接近、探听消息?张绥之暗中观察良久,觉得清虚眼神澄澈,气质纯净,不似大奸大恶之徒;慧心更是天真烂漫,情绪都写在脸上,作伪的可能性较低。且出家人,杀人动机难以寻觅。暂时排除。
李云舟: 一个落魄书生,胆小怯懦,看似最无可能。但他坚决不让检查的布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仅仅是母亲遗物和圣贤书吗?他出现在这荒僻客栈,真的只是巧合?需要留意。
一番排查下来,表面上的线索似乎都断了。每个嫌疑人都有疑点,但都缺乏一锤定音的证据。当张绥之将初步排除徒锋的推理告知县尉时,县尉却表示了不同的看法。
“张公子,你的分析虽有道理,但破案讲究证据!”县尉指着记录案卷上的“玉佩”二字,坚持道,“这玉佩是铁证!苏小姐的证词,毕竟是私人关系,可信度有待商榷。本官认为,徒锋的嫌疑最大!动机、物证俱全!至于作案手法复杂?或许他正是想利用这种复杂来混淆视听,摆脱嫌疑!”
无论张绥之如何解释行为逻辑上的不合理,县尉更相信眼前看得见的“硬证据”。为了稳妥起见,县尉下令加强对徒锋的看管,虽未正式收监,但等同于软禁在房内,不得随意出入。
这一决定,在客栈内引起了新的波澜。
苏小姐得知后,情绪激动,径直找到县尉据理力争,她脸颊绯红,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哽咽:“大人!徒锋侠士绝非歹人!昨夜他整夜守护,寸步未离,小女子可以性命担保!他若真是凶手,何必多此一举保护于我?那玉佩定是被人盗去栽赃陷害!请大人明察!”她的反应,已然超出了普通被救者的感激,明显流露出对徒锋的特殊情感和信任。
而客栈内的其他客人,则更加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开始蔓延:
“看来真是那个冷面剑客干的!”
“我就说嘛,带着剑的,能是什么好人?”
“也不一定啊,不是说闹鬼吗?赵军爷死状和几十年前一样啊!”
“县尉都抓人了,还能有假?”
恐惧和猜疑如同瘟疫般扩散,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大多数人宁愿相信是“厉鬼索命”或者徒锋杀人,因为这两种解释似乎更“简单”,更能给他们一种(虚假的)掌控感。
张绥之感到肩上的压力骤然增大。县尉的不完全信任,舆论的导向,以及看似陷入僵局的调查,都让他步履维艰。但他内心深处的信念却愈发坚定:真相绝非如此简单!凶手就隐藏在这些看似普通的面孔之下,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或许还在暗中得意。
他回到房间,花翎和阿依朵立刻围了上来,关切地看着他紧锁的眉头。
“绥之哥哥,怎么样?”花翎小声问。
张绥之摇了摇头,沉声道:“情况不乐观。县尉更相信表面证据,徒锋兄被软禁了。其他人……似乎都有嫌疑,但又都缺乏关键证据。”
阿依朵撅起嘴:“那个县尉真笨!明明绥之哥哥你说的才有道理!”
花翎则握紧了小拳头:“绥之哥哥,别灰心!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真凶!”
看着二女毫无保留的支持,张绥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窗外雨后初霁、却依旧阴沉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答案,一定就在这座客栈里,就在这些人之中。凶手精心布置的迷局,看似完美,但只要是人作案,就必定会留下痕迹。他需要更耐心,更细致,找到那个被忽略的、微小的破绽。
迷雾依旧重重,但猎手的目光,已经变得更加锐利。真正的较量,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