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寨的惊天血案,随着木景云被木府亲兵押解回丽江城候审,终于告一段落。连日来的奔波劳神、殚精竭虑,让张绥之身心俱疲。回到丽江城家中后的头两日,他几乎是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晨起问安、用膳歇息,便是窝在自己的书房里,或翻阅带来的闲书杂记,或临帖静心,偶尔与姐姐张雨疏说些家常闲话,刻意地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案情细节暂时抛诸脑后,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朝廷的任命文书,迟迟未至。虽说新科进士候补待缺,等上数月乃至半年都是常事,但张绥之少年得意,心气正高,眼见同年们已有不少人得了实缺,或入翰林,或放知县,自己却依旧闲居家中,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如同宝剑藏于匣中,渴望着出鞘锋芒。
这焦躁,并非全为功名。张绥之心里清楚,自己年少登科,才华横溢,外表俊朗,家世清贵,可谓前途无量。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按部就班,即便将来做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阁臣,稳稳当当地一步步往上攀爬,最终位列三品侍郎、成为一部堂官,也绝非难事。这样的条件,在时人眼中,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乘龙快婿。
因此,尽管明朝不似前朝那般盛行“榜下捉婿”的风气,但自张绥之金榜题名、名字传回丽江的那一日起,张家那不算特别宽敞的门槛,就几乎要被络绎不绝的媒婆踏破了。这些媒人,个个舌灿莲花,带来的女方条件也一个比一个显赫:有手握实权的西南地方重臣家待字闺中的千金,有辖地千里、势力盘根错节的土司家娇蛮可爱的郡主,有清贵无比、家学渊源的翰林学士家的才女,甚至还有远在南京、北京,根基深厚的勋臣世家递来的橄榄枝。真可谓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有趣的是,张雨疏自己尚是云英未嫁之身,却对这些上门为弟弟提亲的媒婆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仿佛将挑选弟媳当成了眼下最重要的事业,每每有媒人登门,她必定亲自出面接待,细细询问女方家世、品貌、才情,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点头,时而蹙眉,那认真的架势,比她自己相亲还要上心几分。事后,她还会拉着张绥之,兴致勃勃地分析各家优劣,畅想未来弟媳过门后的种种情景,直把张绥之听得面红耳赤,哭笑不得,只能寻个借口狼狈逃开。
“绥之,你看永昌府刘同知家的小姐如何?听说知书达理,女红极好……”
“哎呀,还是孟定御夷府那位土司家的郡主更有意思,性子活泼,还能带些陪嫁的土兵来,多威风!”
“要我说,京城李翰林家那位才女最好,书香门第,将来生的孩子也聪明……”
张雨疏乐此不疲,张绥之却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并非不谙世事,也知男大当婚之理,但此刻他心系前程,志在四方,实在不愿过早被婚姻束缚。更何况,见识了火把寨那般自由奔放的天地,见识了花翎、阿依朵那样鲜活灵动的女子,他对那些高门大户里规行矩步、教养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家闺秀,难免少了几分兴趣。只是这些心思,却不好对一心为他着想的姐姐明言,只能含糊应付。
就在这略显平淡又带着些许焦灼的闲居日子里,火把寨案件的风声,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丽江木府的最高层耳中。木府摄政夫人纳西月皎,这位执掌木氏大权、精明干练的女中豪杰,平日里政务繁忙,对于下属土司寨子中发生的命案,通常只看重最终结果是否影响稳定、凶手是否伏法,对于具体破案过程,并不十分关心。
然而,这一次,当她从木玄霜和阿诗玛的联名禀报中,得知此案竟是由一位名叫张绥之的年轻候补进士,凭借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严密的推理,抽丝剥茧,最终揭穿了木景云的阴谋、为木府清除了一个蛀虫时,她素来平静无波的眼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
“张绥之……张同知家的公子,新科进士……”纳西月皎放下禀报,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桌面,沉吟片刻,对身旁的心腹女官吩咐道,“去查查这个张绥之的底细,还有他在此案中的具体作为。另外,告诉玄霜和阿诗玛,对此人……可适当留意。”
这道看似平淡的指令,却意味着张绥之这个名字,已经进入了滇西最高权力者视野的边缘。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二月二十四日。春意渐浓,院中的几株桃树已绽出粉嫩的花苞。这天上午,张家迎来了一位熟客——阿诗玛。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猎装,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显然是刚从火把寨赶来。张雨疏和张绥之姐弟二人闻讯,连忙将她迎进客厅,吩咐下人准备酒菜。
“阿诗玛姐姐,你怎么来了?寨子里一切都还好吗?”张雨疏亲热地拉着阿诗玛的手,关切地问道。
阿诗玛爽朗一笑,拍了拍张雨疏的手背:“都好都好!木景云那厮被押走,寨子里像是搬走了一块大石头,空气都清新多了!月影那丫头也安顿下来了,虽然还有些沉默,但气色好了不少。我这次来丽江,是向木府禀报寨务,顺道来看看你们。”
三人围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丽江小菜和一壶温好的米酒。席间,阿诗玛谈笑风生,说了不少寨子里的趣事,气氛轻松愉快。
聊着聊着,阿诗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着对张绥之说:“对了,绥之,这次我去木府,摄政夫人纳西月皎夫人倒是多问了你几句。”
张绥之闻言,放下筷子,微微坐直了身体:“哦?月皎夫人问了什么?”
“也没问什么特别的,就是问了你的年纪、学业,还有在此案中的一些细节。”阿诗玛抿了一口酒,笑道,“看来,你这次可是在木府挂上号了!能让月皎夫人亲自过问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张雨疏在一旁听了,眼睛一亮,立刻接过话头,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对弟弟说:“哎呀!这可是好事!绥之,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帮木府揪出了内鬼,维护了边寨安宁。这月皎夫人也忒不地道了,光是问问怎么行?怎么也不说给你些实质性的好处?比如……把她木府里哪位适龄的郡主、小姐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咱们绥之这么好的条件,配她木府的千金,那也是绰绰有余!”
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眼神瞟向阿诗玛,想看看她的反应。
阿诗玛被张雨疏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指着张雨疏道:“雨疏妹妹,你这张嘴啊!月皎夫人的千金,那是何等身份?岂是能随便介绍的?”她笑了一阵,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目光转向张绥之,脸上露出一种带着促狭和了然的暧昧笑容,话锋一转:
“不过嘛……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绥之啊,我们寨子里,倒是有两个现成的丫头,对你可是念念不忘呢!”
张绥之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强自镇定道:“阿诗玛姐姐说笑了,是哪两位姑娘?”
“还能有谁?”阿诗玛笑得眼睛弯弯,“不就是花翎和阿依朵那两个野丫头嘛!自从你走后,这两个丫头整天魂不守舍的,凑在一起就是‘绥之哥哥’长、‘绥之哥哥’短的,吵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张绥之脸上有些发热,连忙道:“花翎妹妹和阿依朵妹妹天真烂漫,是把我当哥哥看待罢了。”
“当哥哥?”阿诗玛眉毛一挑,笑容越发意味深长,“我看可不止是当哥哥那么简单哦!绥之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那夜……木府巡夜的官兵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和花翎、阿依朵三人,在寨子路旁的草丛里……那个动静,可是不小啊!”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张绥之瞬间僵住的表情,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既然你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我们火把寨的姑娘,敢爱敢恨,也不是那等扭捏作态之人。我看这样吧,反正你身边也需要人伺候,不如我就做个主,把花翎和阿依朵这两个丫头送到你身边来,给你做个贴身侍女,也好全了她们的心意,你看如何?”
“噗——!”张雨疏正端起茶杯喝水,听到这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连忙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弟弟和阿诗玛之间来回扫视。
张绥之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当夜为了躲避巡查、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竟然被阿诗玛如此当真,而且如此直白地提了出来!他脸涨得通红,急得连连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
“阿……阿诗玛姐姐!误会!天大的误会!那夜……那夜之事,绝非你所想的那样!我与花翎、阿依朵两位妹妹,清清白白,绝无半点逾越之举!那……那只是情急之下,为了躲避巡查,不得已……不得已演的一场戏啊!”
他恨不得指天发誓,以证清白。想起那夜在草丛中,被两个少女紧紧贴着,耳边是令人面红耳赤的娇吟,鼻尖是少女特有的馨香……虽然是为了办案,但那场景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跳加速,窘迫万分。
阿诗玛见张绥之急得满头大汗、百口莫辩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道:“演戏?哈哈哈……绥之啊绥之,你这戏演得可太真了!连木府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兵都被你们唬过去了!不过……”她收敛了些笑容,眼中仍带着戏谑,“就算真是演戏,这名声可是传出去了。在我们寨子里,姑娘家的名节可是顶重要的。你们三人既然有了这‘缠草露’的名声,花翎和阿依朵这辈子,怕是也很难再嫁给别人了。你说,这可怎么办?”
张绥之闻言,顿时哑口无言,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他这才意识到,在火把寨那样风俗迥异的地方,自己当时情急之下的举动,可能给花翎和阿依朵带来了怎样的困扰。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风流债”怕是跳进金沙江也洗不清了。
看着弟弟窘迫万分、不知所措的模样,张雨疏终于缓过气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忍不住白了阿诗玛一眼,嗔怪道:“阿诗玛姐姐!你就别逗他了!看把绥之吓的!这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先吃饭,菜都凉了!”
阿诗玛见好就收,哈哈一笑,重新拿起筷子,但看向张绥之的眼神,却依旧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而张绥之这顿饭,却是吃得食不知味,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交织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闲居的日子,看来是注定无法真正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