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上三竿,柔和的光线透过薄薄的云窗纱幔,在室内投下斑驳温暖的光晕。小白才从一场纷乱而疲惫的浅眠中缓缓苏醒。昨夜心绪起伏如潮,凡间那过于浓烈的烟火气与喧嚣声似乎还萦绕在耳畔,更兼那猝不及防触及心事的悸动,让她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破碎的灯影与模糊不清的容颜交织旋转,最终都化为一盏摇曳昏黄、渐行渐远的孤灯,留下满心空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拥被坐起,如瀑的青丝披散肩头,带着睡后的慵懒与微倦。静静坐了片刻,待脑中那些残存的梦影稍稍消散,才起身走到窗边的白玉盆架前,用浸着晨露的清凉泉水净面。冰冷的水珠触及皮肤,带来一丝清醒。她推开雕花木窗,让清晨山间特有的、带着灵植清甜与微寒气息的空气涌入房间,试图驱散最后一点昏沉与心底那残余的郁结。
目光习惯性地、带着晨起后的些许茫然扫过整洁雅致的房间——流云纹的帐幔、摆放着简单首饰的梳妆台、插着几枝新折素心梅的青玉瓶……随即,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呼吸也在那一刹那几近停止。
梳妆台上,那面光滑如镜的明月石旁,安静地放置着一盏灯。
一盏兔子灯。
不是凡间买回的那些华丽精巧的宫灯、走马灯,而是最简单、最拙朴的那一种。用细竹篾扎成骨架,蒙着洁白的棉纸,形态甚至有些笨拙,两只耳朵一只微微耷拉着,显出几分憨态。眼睛是用两颗圆溜溜、黑得发亮的黑豆精心贴上去的,透着一股子稚气的认真。通体洁白崭新,甚至隐隐散发着淡淡的、新纸和新鲜竹篾特有的天然清香,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仿佛自身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小白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鸣响。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缓步走过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极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灯身。触手光滑微凉,纸张的纹理细腻均匀,竹骨打磨得圆润,没有任何毛刺。上面……没有任何法力残留的痕迹,完美得仿佛它天生就是这般崭新模样,刚刚从某个心灵手巧的匠人手中诞生。
但是……
她认得这形态。绝不会错。
那略显笨拙的体态,那微微耷拉的一只耳朵,那黑豆眼睛的位置……与昨日在河边那个冷清摊位上,看到的那个破旧不堪、几乎要散架、却瞬间击中她心扉的兔子灯,一模一样!
是谁……是谁将它放在这里?
答案如同窗外投入的阳光,清晰无比,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照亮了她心中每一个角落。
是弟弟。
是他。
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她那一刻的失神与恍惚,看到了她强装镇定下的脆弱与不堪一击,看到了她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怀念。他不仅默默地将那盏承载着她不堪回首过往、几乎要化为尘埃的破灯从尘埃中拾起,还……还以这样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将它修复如新,褪去所有岁月的沧桑与磨损,让它以最初、最完整的模样,用一种沉默到极致、也温柔到极致的方式,悄然放在了她的房间里。
一股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攫住了小白,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有被最亲近之人彻底看穿心事的微微窘迫与慌乱;有再次被勾起往事时那尖锐而熟悉的酸楚与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滚烫炙热得让她眼眶发酸的暖流与心疼,那心疼是为了弟弟这番无声却沉重如山的用心。
弟弟他……总是这样。平日里看似慵懒闲散,甚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与妹妹嬉笑打闹没个正形。可他总是无声地观察着一切,细致入微地守护着她们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不留痕迹地抚平一切伤痕。他什么也不问,从不揭开伤疤探究过往,什么也不说,从不以言语标榜付出,却……什么都做了。将所有的体贴与守护,都化为了实际行动。
这盏崭新如初的旧灯,像是一把打造得无比精准又温柔的钥匙,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打开了她心中那个紧锁了千百年的、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角落。那些被时光深埋的、关于那个温润书生、关于那个短暂如露水般却曾倾注她所有柔情的凡人家庭、关于那些早已模糊的烟火幸福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底,沉积的泥沙微微搅动起来,泛起陈旧的涟漪。但这一次,伴随而来的不再是纯粹的痛苦与尖锐的遗憾,还有一种……被深刻理解、被无声包容、被坚定守护着的巨大慰藉与安心。
她轻轻地将那盏兔子灯捧起,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的梦,又仿佛抱着一份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来自至亲的无声诺言。灯身微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奇异地熨帖了她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怅惘。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小青那极具穿透力、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呼唤声,如同欢快的鸟儿,瞬间打破了室内凝滞而感性的气氛:“姐姐!姐姐!你醒了吗?快来看呀!弟弟他又背着我们偷偷弄出新点心了!是照着昨天凡间那个冰淇淋想出来的,但是是热乎乎的!叫什么……‘炸冰淇淋’!金黄金黄的,外面是脆脆的壳,咬开里面还是冰冰凉凉的!好奇特啊!你再慢吞吞的不出来,最后一个都要被我吃掉啦!”
那活泼泼、充满生机的声线,像一道阳光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小白深吸一口气,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将眼中泛起的那一丝温热湿意逼退回去,脸上重新漾开温柔而释然的、带着真切暖意的笑容。她将兔子灯小心地、端正地放回梳妆台原处,让它继续安静地沐浴在流淌的晨光与未来的月光下,成为一个温柔的见证。
“来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清越柔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却再无阴郁。
她推开房门走出去,一眼就看到小青正站在厅中,手里举着一个金黄油亮、炸得外皮酥脆饱满的小球,吃得正香,嘴角甚至沾着几点可爱的碎屑,一脸发现新大陆般的满足与兴奋。
而小玄,则正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他身上居然还系着一条素白色的、略显违和的棉布围裙,手上端着一个剔透的白玉浅盘,里面放着三四个同样金黄诱人的“炸冰淇淋”。他看到小白出来,抬起眼,嘴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抹熟悉的、慵懒而温暖的笑意,眼神清澈温和,仿佛昨夜种种与今晨的“小动作”都从未发生过。
“姐姐醒了?刚好,第二锅出炉,尝尝看。”他语气自然无比地将盘子递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确认了她情绪无恙,便自然地转向小青,带着些许调侃,“二姐,给你留了一个,别嚷嚷了。”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洞府,灵泉叮咚作响,新栽的灵花散发的清芬与点心的甜香交织在一起,氤氲出宁静而温馨的氛围。昨夜凡间的极致喧嚣与心底的细微波澜,似乎都在这熟悉而温暖的日常图景中,被悄然抚平,沉淀为记忆深处一幅浓墨重彩却又终将淡去的背景。
小白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弟弟递来的玉盘。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不会烫手。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奇特的点心,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地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外层热辣酥香,几乎是入口即化;紧接着,内里冰凉甜滑、带着浓郁奶香与某种清甜果味的冰淇淋馅心瞬间涌出,冷热两种极致的口感在舌尖碰撞、交融,带来无比新奇而又和谐的体验,巧妙地中和了油炸的微腻,只留下满口余香。
“嗯,很好吃。”她抬起头,笑着点头,眸光清澈如水,直接看向小玄。这一声夸赞,真诚而温暖。而她的眼神里,蕴含了更多无法、也无需用言语彻底挑明的含义——谢谢你的点心,谢谢你的守护,谢谢那盏灯,谢谢你所有无声却重若千钧的理解与付出。
小玄接收到了她目光中传递的所有情绪,他只是微微一笑,眼神温柔得如同春日暖阳,语气却依旧平淡寻常:“姐姐喜欢就好。”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不需要她的感谢,她的安然与欢喜,便是最好的回应。
小青看看姐姐,又看看弟弟,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不一样,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小秘密在悄悄流动,但又抓不住具体痕迹。她最不擅长琢磨这种细腻的东西,干脆甩甩头,不再费神,眼疾手快地抢过盘中最后一个炸冰淇淋,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强调:“喜欢就快点吃嘛!发呆点心又不会自己变多!弟弟!下次还要做!我还要吃这个!还要试试别的口味!”
“好,下次还做。”小玄看着二姐那护食的可爱模样,纵容地笑道,语气里是满满的宠溺。
元宵节的小小插曲,似乎就这样平静而温暖地过去了。那盏洁白拙朴的兔子灯,成了小白房间里一个安静而特殊的摆饰,与她清雅的整体风格并不完全相符,却奇异地融入其中,一点也不显突兀。她时常会在静坐阅读、或者对窗凝望云海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它,有时会停下,看着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微微出神,但眼神之中,不再是最初被勾起的尖锐伤痛,而是渐渐沉淀为一种平静的、带着淡淡怅惘却又释然的怀念。
而小玄,在某个万籁俱寂、确认姐姐们已然安然入睡的深夜,于无声的结界中再次承受完一轮如同将神魂寸寸撕裂、又强行重塑般的痛苦铭刻之后,脸色苍白如纸,虚脱般地靠坐在冰冷的潭水中调息。额际冷汗涔涔,唇角甚至溢出一丝来不及拭去的鲜红。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洞府的阻隔,再次落向了那早已灯火阑珊、陷入沉睡的凡间方向。
凡间的元宵盛景早已散尽,黑暗笼罩大地。但他的眼前,却仿佛能穿透这无边的黑夜,看到更远的未来。看到姐姐捧着那盏被他修复一新的旧灯时,眼中重新亮起的、那一点点微弱却坚韧的、属于希望与温暖的光亮。
那光芒,如此珍贵,足以照亮他前行道路上所有的黑暗与孤寂。
值得他付出所有,乃至一切。
他缓缓闭上眼,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继续运转功法,全力修复着神魂与身体巨大的损耗。前方的路依旧黑暗漫长,布满了未知的艰险与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代价。但心中的目标,却因那盏灯、那缕光,而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明亮,如此……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