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离去后,太阳神宫的主殿陷入了长达数日的死寂。
拉独自坐在那黄金神座上,维持着晴雨离开时的姿势,仿佛化作了一尊金色的雕塑。万丈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沉寂与阴影。
晴雨最后那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审判之剑,彻底剖开了他万年来的执念与自欺。
“你等到了她的灵魂,却无法接受承载这个灵魂的‘我’。”
“你爱的,是那个幻影。”
“我无法成为你万年等待的完美句点。”
“我是晴雨,也只是晴雨。”
每一个字,都在他神魂中反复回荡,撞击着他那由悲伤、悔恨和誓言构筑起来的坚固堡垒。他试图用万年的深情来反驳,用誓言的伟大来辩护,但所有的理由在晴雨那清晰无比的独立宣言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可笑。
他回想起拉尔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拉尔爱上的,确实是那个会因他笨拙讨好而微微动容、会因他生命垂危而慌乱、会为了他甘愿违背法则的“晴雨”。那份感情里,没有一丝一毫对“青玉”的追寻,纯粹得令人心颤。
而当这份感情回归本体,与他对青玉的记忆融合时,他做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将晴雨与青玉划上等号,无视她的抗拒,无视她的独立,只想将她拉回自己预设的“完美重逢”剧本里。
他口口声声说爱,爱的却只是自己记忆中的倒影,只是自己万年等待的悲壮过程。
“我……真的错得如此离谱吗?”拉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发出了沙哑的自问。
没有回应。只有阳光在空气中缓慢移动的轨迹,无声地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缕属于情欲本源的光丝,那是他与晴雨之间最后的、也是最本质的联系。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属于“晴雨”的独特气息,那与青玉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灵魂波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渐渐涨潮的海水,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了他。
他困住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是他对过去的执念,对誓言必须完美实现的偏执。
如果他无法放下“青玉”,就无法真正看见“晴雨”。
在沉寂了不知多少时日后,拉终于从神座上站起身。
他没有召唤任何从神,也没有惊动任何守卫,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出了宏伟的太阳神宫,来到了那座他与晴雨最后交谈、也是与青玉拥有无数回忆的花园。
蓝莲花依旧在静谧地开放,溪水潺潺,仿佛一切未变。
拉站在花园中央,仰起头,望向天空。此刻正是正午,太阳高悬,散发着灼热的光芒,维持着世界的运转。但他能感觉到,这光芒中,依旧残留着他万年前立誓时的那份强行停滞的“凝固”感,以及因他归来后心绪不宁而产生的细微紊乱。
他闭上眼睛,周身那浩瀚如海的光明神力开始缓缓收敛,不再试图去掌控、去定格,而是如同温顺的臣民,遵循着这个世界最古老、最自然的法则,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调整。
他不再以自身意志强行维持某种恒定状态,而是将神力的运转,交还给日月星辰本身固有的规律。
渐渐地,天空中的光线似乎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富有层次。阳光不再那么灼人,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担。云层的流动变得更加自然,风的轨迹也恢复了久违的随意。
整个【永恒曜日】世界,那因为至高神万年悲恸而始终存在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感”,正在悄然消融。尼罗河的潮汐涌动得更加有力,沙漠与绿洲的边界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就连神殿中祈祷的信徒,都感觉内心似乎轻松了许多,仿佛某种无形的束缚被解开了。
拉站在花园里,感受着这个世界因他的“放手”而焕发出的、更加真实、更加蓬勃的生机。他并没有放弃太阳神的权柄,而是选择以一种更契合自然、更尊重法则的方式去行使它。
这不仅仅是对世界的修正,更是对他自身神性的一次梳理与解放。
他低头,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与拉尔相似的脸庞上,似乎少了一些属于“至高神”的沉重枷锁,多了一丝……属于“拉”本身的、真实的疲惫与……一丝微弱的、新生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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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站在大陆极北之地,一片被永恒冰雪覆盖的山巅。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呼啸的寒风与璀璨的极光为伴。她在此构建了一座临时的冰晶神殿,作为离开此界前的最后休整与坐标锚点。
她的气息已经完全平静,神格稳固,心念通达。与拉的道别,真相的揭露,以及她最终的独立宣言,仿佛一场彻底的洗礼,让她更加明确了自己的道路与身份。
就在她准备引动神力,沟通下一个世界坐标时,一股熟悉而温和,却又与以往有些不同的神力波动,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悄然降临在这片冰封之地。
她微微一怔,转过身。
拉,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没有身穿神袍,没有佩戴冠冕,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仿佛由月光织就的白色长衫,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周身那令人不敢直视的强烈光晕也彻底收敛,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容颜绝世、却带着风霜之色的“人”。
他的眼神不再有偏执的狂热,也没有了死寂的沉郁,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疲惫,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真诚。
“晴雨。”他开口,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情感。
晴雨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来意。她以为他是来做最后的挽留,或是继续那无望的争辩。
然而,拉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她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下,目光坦然地迎视着她,那双熔金般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清冷的身影,再无其他幻影。
“我不再谈论过去,不再提及青玉,也不再执着于那万年的誓言。”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那些……都属于‘太阳神拉’的沉重。”
他顿了顿,仿佛在凝聚所有的勇气,然后,用一种近乎卑微,却又无比坚定的语气,缓缓说道:
“如果……如果可以……”
“我可以不再是‘太阳神拉’。”
“你……可以教我,如何去爱‘现在’的你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情的追忆,只有这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询问。
他放下了至高神的身份与尊严,放下了万年执念的枷锁,以一种近乎初生的、笨拙的姿态,请求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他承认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承认了自己无法区分爱与执念。他现在想要的,不是找回失去的,而是学习如何去爱眼前这个真实的、独立的“晴雨”。
这无疑是他能做出的,最真诚的道歉,与最彻底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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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山巅之上,寒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极光在天幕上无声地流淌,变幻着瑰丽的色彩,映照着一站一立的两位神明。
晴雨看着拉,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真诚、忐忑与期盼,看着他那卸下所有神性光环后,显得有些陌生却又无比真实的模样。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有一丝动容,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冷静。
她确实感受到了他的改变,感受到了他那份放下过去、试图走向未来的决心。这份姿态,与他之前那偏执狂热的模样判若两人。
但是,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尤其是对于他们之间,横亘着如此沉重的过去与伤害。
她无法立刻相信,他是真的爱上了“晴雨”,还是仅仅在失去之后,退而求其次的一种选择?抑或是他理解了她的坚持后,换了一种更“高明”的策略?
她需要确认。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时间,通过行动,通过剥离了“青玉”阴影之后,最本质的情感流露。
良久,在拉那几乎要凝固的期盼目光中,晴雨缓缓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山巅的冰雪,清冷,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宁静力量。
“拉,”她叫了他的名字,没有称谓,如同平等的个体,“我听到了你的话,也看到了你的……改变。”
她的目光掠过他简单衣着下略显单薄的身影,望向远方那无尽的天际线。
“但是,‘爱’不是可以被教导的课程,也不是放下过去就能立刻获得的赠礼。”她的语气平和而坚定,“它需要发自内心的确认,需要时间的沉淀,需要……在毫无阴影的阳光下,看清彼此真实的模样。”
她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他灵魂最深处的涟漪。
“我需要时间。”她清晰地说道,“不是去回忆你与她的过去,而是去确认——确认你此刻看着我的眼神,你试图靠近的心,爱的究竟是我‘晴雨’本身,还是你记忆里那个……终于学会了放下的、属于太阳神拉的……新的执念?”
她的话语如同温柔的刀锋,精准地剖开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迷障。
“也许,”她微微偏头,看向东方那即将被黎明取代的夜空,给出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开放性的回答,“在下一个日出时,我会给你答案。”
“但不是这个日出。”
“也不是在这个世界。”
说完,她不再停留。周身情欲神光流转,与天际那绚烂的极光交相辉映,构建起一个通往未知维度的、闪烁着星辰光芒的通道。
她最后看了拉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决绝的冰冷,也没有轻易的承诺,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时间来验证的深邃。
然后,她转身,步入了那星光通道之中。身影消失的刹那,通道也随之闭合,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巅之上,只剩下拉独自一人,站在冰雪与极光之下。
他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久久伫立。
晴雨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她给了他一个可能性,一个需要他用行动、用漫长时间去证明的可能性。
“下一个日出……不在这个世界……”他低声重复着她的话,金色的眼眸中,那万年的阴霾似乎被吹开了一角,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痛苦、希望与坚定复杂光芒。
他抬头,望向东方。地平线下,新一天的太阳正在孕育。
他知道,他的等待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不再是等待一个亡魂的归来,而是等待一个独立灵魂的审视与……或许可能的接纳。
这等待,同样漫长,却不再充满绝望的偏执,而是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新生的期盼。
他转身,身影缓缓消失在冰雪山巅。
(永恒曜日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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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通道在身后无声地闭合,将【永恒曜日】世界,连同那场耗尽心神的纠葛,彻底隔绝。
晴雨没有立刻定位下一个世界的坐标,而是任由自己漂浮在冰冷、虚无的维度间隙中。这里万籁俱寂,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只有偶尔划过、来自不同宇宙的法则微光,像濒死星辰最后的叹息。
她悬浮其中,周身的神辉似乎都被这绝对的虚无吸走了光彩,变得黯淡。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并非神力耗损,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消耗殆尽的倦怠,如同无声的潮水,从神魂最深处弥漫开来,淹没了她。
很奇怪。
相比在深海世界与古神低语对抗,在光明世纪与魔物搏杀,甚至在永夜纪元直面世界崩坏的绝望……在这个【永恒曜日】,她没有经历一场像样的战斗,没有费尽心思去算计生存,传播信仰的过程顺利得如同被命运推着走,水到渠成。
可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累。
那种累,是面对拉那堵名为“万年深情”的墙壁时,每一次沟通、每一次辩驳都如同石沉大海的无力;是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在对方沉湎于过去的偏执中,感到的自己存在被否定的虚无;是眼睁睁看着一段本可称之为“传奇”的爱恋,最终沦为身份认同的困局,而她不得不亲手斩断、以维护自我独立的……精神上的耗竭。
她赢了道理,守住了“我是谁”,却仿佛打了一场没有胜利感的仗,只剩下满心荒芜。
在这极致寂静与疲惫的放大中,一个她曾竭力逃离、心中交织着爱恨与恐惧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克苏鲁·弗坦。
那个用触手缠绕她的灵魂,用梦境囚禁她十年,曾让她愤怒于欺骗与侵占的深海邪神。
她忽然想起,伊瑟,那个让她初尝情爱滋味、最终在她怀中化作光点的银白海蛇,本质上,也是弗坦灵魂的一部分。
可伊瑟是伊瑟,弗坦是弗坦。
伊瑟爱的是十万年前多尼亚那个陪伴他的少女,那份爱清澈见底,不染尘埃。而弗坦……祂最初或许只是被灵魂碎片们带回的、关于“晴雨”的浓烈情感所吸引,萌生了占有的欲望。但在那场长达十年的梦境神交中,在之后的追逐、隐忍的守护、笨拙的道歉与漫长的证明中……祂执着的、渴望的、努力去学习和表达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晴雨”。
祂从未透过她,去看任何别人的影子。
祂的瞳孔里,倒映的唯有她。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照亮了她疲惫的心房。
她重生以来所有的轨迹,竟都与那深海的、不可名状的存在紧密缠绕,互为因果。
是祂最初的死亡凝视,激活了她窥见好感、转化情感的能力雏形。
是祂散落无数世界的意念碎片,为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基石。
是祂本体带来的极致情绪冲击,促使她凝聚了情欲的神格。
是祂因伊瑟的执念而被“污染”,从一个或许更古老、更漠然的存在,变成了懂得“爱”为何物的邪神。
也是她,在与祂的纠缠、对抗与最终的和解中,反向净化了祂的力量,让那片恐怖的深海,重现蓝天白云,月升日落。
祂因她而成邪神,也因她而得救赎。
她因祂而获权柄,因祂而铸神格。
他们互相成就,互相塑造,是彼此命运线上最深刻、最无法剥离的烙印。
弗坦说过,祂想将深海世界,变成她可以归去的家。
彼时,她只觉那是占有欲的华丽说辞,或是试图挽留的欺骗,心中充满了警惕与不信任。
可现在,在这无尽的虚无与深入骨髓的疲惫之中,在刚刚挣脱一场关于“身份”与“替身”的沉重枷锁之后……
“家……”
晴雨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像一个在风雪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低声念出了这个带着奇异魔力的字眼。一股强烈到让她鼻腔发酸的渴望,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涌起。
那个曾被祂的触腕环绕、被祂的精神图景包裹、充斥着扭曲狂欢与极致感官的深海……在那个世界里,她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她是“谁”。因为从始至终,弗坦眼中看到的,渴望的,追逐的,都只是“晴雨”。
那里没有白月光的幽灵徘徊,没有万年等待的沉重包袱,只有一个因她而改变,并为她变得美好的世界,以及一个……爱着她全部本质的存在。
尽管那份爱依然带着邪神独有的偏执、混沌与令人战栗的形态,但在此刻心灵布满倦痕的晴雨看来,那份毫不掩饰的、只针对“晴雨”本身的渴望与执着,反而显得无比纯粹,堪称一片令人心安的……归宿。
她,想家了。
不是那个记忆已然模糊的蓝星,而是那个有着幽蓝波光、瑰丽珊瑚丛、寂静海沟,以及一个会用庞大身躯为她撑起一片安宁、会用无数触手传递笨拙而炽热爱意的……邪神所在的,深海世界。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如同疯狂滋长的海草,瞬间缠绕了她的全部心绪,甚至暂时淹没了前往下一个世界的计划。
她望着维度间隙远方,那片象征着下一个挑战的、冰冷而规律的坐标光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明确的、近乎本能的迟疑。
是继续前行,奔赴未知的征途与成长?
还是……遵从内心最真实的呼唤,转身,归去?
疲惫的神魂在无声地呐喊着一个答案。
而那答案指引的方向,无比清晰地,指向那片幽暗、静谧,却唯独为她亮着灯塔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