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调市规划院第一天,我听见同事私下嘲笑:“三流本科的土包子,也配评审我们的设计?”
他们图纸上清华徽章刺眼,言谈间满是英文术语。
我默默打开规范手册——那本我参与编纂的国标。
当年轻博士的方案第三次被驳回,他终于拍桌:“你懂不懂前沿技术?”
我缓缓推过手册,指着他忽略的条款:
“这页,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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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冷气开得足,林默搓了搓有些发木的手指,将那本边角磨得起了毛的《电力工程设计规范手册》轻轻放在桌角。灰蓝色的封皮,在这间充斥着苹果终端、最新款数位板、以及咖啡香气的现代化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件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老物件。
他是今天早上才从市郊的xx电力设计院,临时借调来海州市规划院的。手续办得匆忙,人事科的老师傅只含糊地说那边项目紧,缺有经验的“老电力”帮忙审图。踏进这栋镜面玻璃大厦,电梯平稳上升时带来的轻微失重感,还没此刻会议室里的气氛让他更觉悬浮。
邻座两个年轻人在低声交谈,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听说是下面设计院借调来的。”
“哪个下面?我看简历,本科是……‘东山矿业学院’?啧,没听过。”
“嘘,小点声。张工交代了,这次滨海新区的电网规划是市里重点,要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也不能……你看他那本规范,还是老版吧?黄工那边最新内部草案都迭代三次了。”
林默端起桌上的纸杯,喝了一口已经温吞的茶水。目光落在自己那本手册上,确实是前年的版本了。他没说话,只是把手册又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仿佛这样能给它,也给自己,寻个更稳妥的安放位置。
会议开始,负责主讲的是一位姓黄的年轻博士,叫黄思远。衬衫熨帖,袖口挽起一道,露出腕上价格不菲的运动手表。他身后投影幕布上展开的图纸,线条流畅,色彩分明,几个醒目的数据模型动态演示着电流分布、负载预测,图表右上角,一个精简的清华校徽水印,无声地宣示着血统。
黄思远的讲解语速很快,夹杂着“分布式能源聚合”、“基于AI的潮流自适应算法”、“去中心化网格韧性”之类的英文缩写和术语。他的手指在触控屏上划动,自信,甚至带着点表演式的挥洒。周围不时有人点头,投去赞许的目光。
林默听得很仔细,眉头却慢慢拧了起来。他翻开了自己那本灰蓝色手册,手指顺着条目一行行往下找。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在黄思远顿挫的语调间隙里,显得有点刺耳。
黄思远的目光扫过林默,并未停留,继续着他的阐述:“……因此,我们摒弃了传统的主干网放射状结构,采用这种多节点环形互联,理论上能提升百分之十五的冗余可靠性……”
林默停下了手指。他拿起手边一支最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在一张空白A4纸的角落,写下几个字,轻轻推给旁边负责会议记录的女孩,又指了指投影幕布上某个布线局部。
女孩看了看纸上的字,有些迟疑,还是低声打断了一下黄思远:“黄博士,这个地方……林工想问,A7到b3节点之间的电缆选型,考虑过地埋段土壤热阻系数和极限短路电流的热稳定校验吗?”
黄思远的话头一顿,脸上那流畅的自信似乎卡了壳。他瞥了一眼林默,很快又看向屏幕,操作了几下,调出另一张参数表:“这个……在我们的模拟中是达标通过的。现代仿真工具已经能完美集成这些基础计算。”
林默没再看那张参数表,只是低头,在自己手册的某一页上,用笔画了一道浅浅的横线。
第一次。
项目汇报继续进行。到了讨论一个关键变电站接入方案时,黄思远提出采用一种新型气体绝缘组合电器,并强调这是“目前最紧凑、最高效的方案”。
林默再次举手,这次他直接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设计院里常年伏案画图养成的沙哑:“黄博士,这个型号的设备,其交接试验标准,特别是局部放电量,最新国标Gb -2018第7.2.3条有修订,比旧版提高了百分之二十。您方案里引用的试验参数,似乎是基于旧标准。”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在黄思远和林默之间逡巡。规范手册是电力设计的法律,质疑对方不熟悉规范,是相当严厉的指责。
黄思远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操作电脑,快速调出一份电子版规范,是院里内部的共享文件版本。“林工,你可能看的是旧版手册,我们内部系统更新了……”他话没说完,自己先停住了,因为他发现,内部系统里这份,关于那条试验参数,确实和林默说的一致。他刚才引用的是设备厂家提供的、未及时更新的技术文档。
他抿了抿嘴,没再反驳林默,只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这个细节我们会后再核实。我们看下一部分……”
第二次。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持续输送着冰冷的微风。先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此刻变得直接而复杂。林默能感觉到那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落在桌上那本灰扑扑的手册上。他端起纸杯,又喝了一口,水已经完全凉了,涩口。
终于,到了评审结论环节。黄思远负责的另一个子项,一个关于新能源微电网接入的保护配置方案,被林默再次指出了问题。这次是针对一个接地故障保护的整定原则,林默引用了手册里另一条非常细致、甚至在很多“前沿”设计中被认为过于保守的规定。
压抑的寂静被打破。
黄思远猛地将手中的激光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他胸口起伏了几下,年轻的脸庞因怒气而涨红,一直以来的精英涵养此刻碎得干净。他转向林默,声音抬高,带着明显的质问和一丝无法掩饰的轻蔑:
“林工!我尊重您的经验!但我们做的是面向未来的城市规划,不是抱着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修修补补!您张口闭口就是手册、规范,您到底懂不懂现在的前沿技术发展到哪一步了?您那些条条框框,早就该淘汰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林默。
林默沉默着。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表情,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深了一些。他缓缓地,用那双指节粗大、带着旧茧的手,拿起了桌角那本被他翻得书脊都有些松散的《电力工程设计规范手册》。
他没有翻找。手指直接而准确地落在了其中一页的中下部。然后,他将手册调转方向,沿着光滑的会议桌面,稳稳地推到了黄思远的面前。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
手册停在了黄思远触手可及的地方。林默的手指没有收回,就按在他刚才所指的那一行条款上。那手指粗糙,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平视着黄思远那双因惊愕和余怒而睁大的眼睛。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荡开在凝固的空气里:
“这一页,”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某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写的。”
黄思远愣住了,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灰蓝色的纸张上,那条关于微电网接地故障保护的细化规定清晰印在那里。而在该页最下方,不起眼的编写人员名单里,紧挨着那条条款编号之后,赫然印着两个稍小一号的宋体字:
林默。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了他的眼。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先前那个低声议论林默学历的年轻人,张着嘴,表情僵在脸上。
林默收回了按在手册上的手指,留下黄思远一个人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一行名字。他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收拾那本手册,只是拿起自己那个用了多年、漆皮斑驳的保温杯,脚步平稳地走向门口。
会议室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一本摊开在桌上、仿佛重逾千钧的规范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