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捏着那份刚被打回来的塔基定位图,指尖有些发凉。办公室西晒,午后三点的阳光蛮横地穿过百叶窗,在他图纸上切出一道道明晃晃的格子,像一座无形的囚笼。
“老周,不是我说你,”对桌的李立强嘬了口枸杞茶,慢悠悠地转过身子,“你这点位,往东再挪个五十米,不就啥事都没了?”
周实没抬头,铅笔在草图纸上划拉着,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知道李立强什么意思。东移五十米,就完美避开了张科长那宝贝小舅子家刚承包的鱼塘,后续的征地、青赔,能省下一箩筐的麻烦。可那片区域,是出了名的软弱地基,塔基落上去,就像筷子插进豆腐,后期沉降的风险谁担?
“地质报告你看过了,强哥。”周实的声音不高,却像他笔下的线条一样硬,“那边是古河道,土层不行。”
“哎哟,我的周工!”李立强拖着转椅凑近了些,一股混合着烟味和茶垢的气息扑面而来,“报告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那点沉降,做地基处理的时候多灌点浆,总能应付过去。你这死磕着,耽误了工期,上面怪罪下来,还不是咱们整个部门吃瓜落?”
他胖乎乎的手掌拍在周实的图纸上,正好盖住了那个有争议的点位。“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眼皮朝主任办公室的方向撩了撩,“头儿刚才可问过这事了,意思嘛……你懂的。”
周实抬起眼。李立强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有种试探,像在打量一件不确定价格的古董。这感觉他最近常遇到。自从部门副主任调走,位置空出来,空气里就弥漫开一种微妙的粘稠感,每个人说的话都像蒙了一层雾,需要费力去猜。
他想起上周,李立强在食堂“偶遇”他,闲聊间状若无意地问:“老周,听说你当年在西南干的那个超高塔项目,获奖了?奖金不少吧?家里负担该轻点了?”又或者前天,临下班时凑过来感慨:“咱们这行是真苦,像你这样的老实人更吃亏。要是你当上副主任,可得给兄弟们多争取点实惠。”
当时周实只含糊应了一声。现在想来,那都是在套他的话,想摸清他的经济压力,探探他对于职位有无野心,甚至是想诱出他对领导、对制度的不满。
“强哥,”周实把铅笔轻轻搁在平行尺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线路,就像人的筋骨。筋骨不正,早晚要出毛病。咱们画的不是图,是往后几十年老百姓抬头就能看见的安全。”
他的话落在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文绉绉。旁边几个年轻同事假装盯着屏幕,耳朵却都支棱着。
李立强脸上的笑容淡了点,讪讪地缩回手:“得,你就认死理吧。我也就是瞎操心。”他转回自己的工位,嘟囔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好心当成驴肝肺。”
周实没再争辩。他推开图纸,走到窗边。设计院在老城区,窗外能看到一片斑驳的屋顶和纵横的电线。那些黑色的电线在夕阳的涂抹下,仿佛五线谱,偶尔停歇的麻雀,像零星的音符。他忽然想起大学时教结构力的老教授,那个清瘦的老头总爱说:“咱们搞工程的,心里得有自己的‘定盘星’。外界的风雨再大,这颗星不能歪。”
他的“定盘星”,就是那些沉默的山川、既定的土层数据,是线路路径上每一户人家的安危。而不是张科长小舅子的鱼塘,也不是李立强言语里的暗示,更不是那个悬空的副主任职位。
下班时,雨还没停。周实最后一个离开,关灯时,偌大的办公室陷入昏暗,只有电脑指示灯像蛰伏的萤火。他锁上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响。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问他是否回家吃饭。他回了个“马上”,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家,是另一个需要经营的空间,但那里的边界清晰而温暖,不像这里,每一步都像走在雾里。
他走进雨幕,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四周形成一道透明帷幕。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光影,红绿交错,模糊了边界。他深吸了一口潮湿清冷的空气,挺直了脊背。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脚下的水洼,正清清楚楚地映出他自己——一个或许不懂变通,但筋骨端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