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工程部的办公室总在下午三点半陷入一种奇特的困倦。窗外的梧桐叶在九月阳光里打着旋儿,每片叶子都镀着金边,却照不进这间朝北的屋子。王顺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电缆参数,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正像那些数字一样——精确、规范,却永远被困在二维的牢笼里。
“王工,部长让你去一趟。”
同事的声音把他从数据海洋里拽出。王顺起身时碰倒了桌上的咖啡杯,深褐色液体在图纸上蔓延,像一幅抽象的命运地图。
部长办公室的窗朝南,整个城市的天际线在玻璃幕墙外铺展。李部长背光而坐,手里攥着一支钢笔,笔尖偶尔捕捉到阳光,迸出锐利的闪光。
“菲律宾的输变电项目,”李部长推过一叠文件,“业主咬死要按美标做雷电防护,技术组吵了三天了。”
王顺接过文件的瞬间,听见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这不是他经手的第一个国际项目,却是第一个可能决定他职业生涯走向的案子。他想起上个月离职的老张——四十五岁,头发花白,抱着纸箱走出办公楼时,背影在夕阳下薄得像张剪纸。
“给我一周。”王顺说。他注意到自己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接下来的五天,王顺的工位成了部门里最诡异的景观。左侧堆着半米高的标准文献,右侧散落着写满计算过程的稿纸,正中的笔记本电脑永远停留在复杂的仿真界面。某个深夜,他独自留在办公室测试接地电阻值,屏幕上跳动的曲线让他想起童年时在田埂上看见的闪电——那些撕裂天空的枝状光芒,此刻正被驯化成可控的数字。
“你在试图重新发明轮子。”同事路过时说,语气说不清是关心还是嘲讽。
王顺没有抬头。他知道在电力行业,创新是戴着镣铐的舞蹈——既要跳出新意,又不能踏错半步。某个凌晨三点,他趴在桌上小憩,梦见自己变成电流,在无数导线中寻找唯一正确的路径。
转折发生在第六天。王顺对着美标规范里某个矛盾条款发愣时,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雷电在楼群间炸响,办公室的灯管剧烈闪烁。他冲到窗前,看见城市在电光中明灭,如同呼吸。
“不对……”他喃喃自语,“他们搞错了最根本的东西。”
他抓起伞冲进雨幕,直奔资料馆。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他的皮鞋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路灯下像碎钻石。在资料馆最角落的书架上,他找到一本蒙尘的德国电力年鉴,书页泛黄发脆,却记载着与美标完全不同的设计哲学。
那一页的批注让他屏住呼吸——熟悉的笔迹属于部门已经退休的总工。
“您认识刘总工?”他问管理员。
“老刘啊,他每周三都来。”
王顺看向窗外,雨停了,云缝间透出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他想起老刘退休时说的话:“电网设计不只是科学,是艺术,是在规则与自然之间找平衡。”
第七天早晨,王顺带着两份方案走进会议室。一份完全遵循美标,四平八稳;另一份融合德标理念,在关键节点做了微妙调整。当他展示第二份方案时,投影仪的光束恰好照亮李部长微微前倾的身影。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李部长问,“如果失败,整个项目可能都要重新论证。”
“但如果成功,”王顺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开空气,“我们的造价能降低百分之七,工期缩短半个月。”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嗡鸣。王顺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光滑的会议桌上微微变形——那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眼睛里有种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失的光。
方案通过了,带着附加的紧箍咒——任何偏差都要王顺全权负责。
项目进入实施阶段后,王顺的工位上多了个微型气象站。他开始记录每天的雷电活动,在表格上标注峰值与谷值。同事们发现他养成了新习惯:每天黄昏站在窗前看云,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画着线路图。
“走火入魔了。”有人说。
但更多人在私下议论时,语气里开始带上敬畏。毕竟在这个行业,真正能读懂雷电的人,往往掌握着看不见的权杖。
十月某个深夜,王顺被紧急电话召到办公室。菲律宾现场传来数据异常,某个节点的耐雷水平低于设计值。视频会议屏幕上,外方工程师的脸像素化而冷漠。
“王工,你的‘创新’正在接受考验。”
王顺走到窗边。城市夜景璀璨如星河,而他看见的是地底深处纵横的电缆——那些他亲手设计的脉络正在黑暗中搏动。他突然想起老刘今天应该在资料馆。
“给我三小时。”他说。
在资料馆找到老刘时,老人正在查阅三十年前的工程档案。听完王顺的描述,他摘下老花镜,镜腿折迭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1957年,台风‘温妮’袭击香港,”老刘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英国人的电网全垮了,唯独某个华人工程师设计的区段完好无损。知道为什么吗?”
王顺等待下文。
“他在接地系统里多埋了十根铜棒,图纸上没画,预算里也没报。后来被问责时,他说:‘有些风险,纸上看不见。’”
两人沉默地对视。王顺看见老人眼中有电流般的智慧闪过。
回到办公室,王顺重新调出仿真模型。凌晨四点,他在某个被忽略的耦合参数上找到了答案——不是设计错误,而是当地土壤电阻率的季节性变化。修改方案发出时,晨光正从东方升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项目顺利推进的庆功会上,李部长亲自给王顺倒了杯酒。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部长说,“这个时代,完全循规蹈矩的人会被AI替代,太激进的人会制造灾难。我们需要的是……”他寻找着合适的词,“在规则中跳舞的艺术家。”
王顺望向窗外。又一场秋雨即将来临,云层中已有电光隐现。他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在雷电与数据间行走的日日夜夜,那些在精确与灵感之间寻找平衡的瞬间。职场没有铁饭碗,但他正在为自己锻造更坚固的东西——不是不会被替代,而是不可被替代。
雨水开始敲打玻璃,办公室的灯又一次闪烁。但这次,王顺看见的是未来——那些尚未被书写的标准,那些等待被重新定义的规则,以及属于他的,在电流声中徐徐展开的道路。
他轻轻碰了碰口袋里的铜棒——老刘昨天送给他的,来自1957年香港电网的残片。冰凉的金属表面,正隐约传来遥远时代雷暴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