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指令与真空
张瓜经理的声音透过部门电话的扬声器,带着一种特有的、黏连的、仿佛永远没睡醒的腔调,在新能源部电气组的办公区弥漫开来。
“那个,甘肃那个风电场的投标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啊。小王,你负责技术方案里的电气一次部分;李工,你年纪大经验丰富,二次保护这块你多费心……”
被点名的几个人在各自的工位上,头都没抬,只是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频率不自觉地加快了,像是在无声地宣泄着什么。
“至于线路部分……”张瓜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翻看什么文件,传来纸张的窸窣声,“……就小赵你来跟一下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一瞬。小赵,赵明,去年刚来的硕士,主攻的是变电所内的电气设计,对从风场集电线路到升压站,再到遥远接入点的那些翻山越岭的架空线、电缆线路,几乎是一窍不通。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和惊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电话那头,张瓜已经用一句“好了,大家抓紧,有问题及时沟通”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次工作安排。
“沟通?我跟谁沟通?我怎么沟通?”赵明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喃喃自语,脸色煞白。他旁边的老李,李工,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拍了拍赵明的肩膀,低声道:“先接着,到时候再说。”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技术说明书的编制任务落到了土建组的刘姐头上。刘姐是画基础、做结构的好手,对混凝土和钢筋的熟悉程度远超电路图。可张经理要求她汇总的技术说明书里,必须包含详细的线路电气参数和敷设要求。
刘姐拿着任务单,找到张瓜,委婉地表示:“张经理,这线路电气方面的内容,是不是请电气组的同事提供一下?我们土建不太懂这个。”
张瓜坐在他那间小小的经理办公室里,头也不抬,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哎呀,刘工,你要有全局观念嘛!不懂就学,就问嘛!都是一个部门的,要发扬协作精神。你先把框架搭起来,具体内容再找他们问问补进去就行了。”
“问?问谁?怎么问?”刘姐心里一阵火起,“跨专业的东西,又不是问一句‘今天天气怎么样’就能解决的。这根本就是无米之炊!”但她看着张瓜那副“别来烦我”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再说下去,可能就是“工作态度有问题”的大帽子扣下来了。
第二章:怨气的土壤
在设计院,尤其是在项目多如牛毛、技术更新飞快的新能源部,几乎每个人肚子里都装着几箩筐关于项目经理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的主题高度统一:动嘴不动脑,安排工作想当然,遇到问题就甩锅,有了功劳抢第一。
午休时间,几个相熟的同事聚在楼梯间抽烟,这里是被戏称为“减压舱”的地方。
“我上次那个光伏项目,张经理连地形图都没看全,就让我定逆变器位置,结果到了现场发现是个大陡坡,设备根本上不去,全盘返工!”电气一次的王工狠狠吸了一口烟,仿佛要把郁闷也一起吸进肺里。
“你这算好的了。”土建的另一位小哥接口道,“他让我算基础,给的设备荷载参数是错的,差点出大事!最后考核,锅全是我背的。”
“你们发现没?项目越接越多,像撒芝麻盐一样,可每个项目都做得稀里糊涂,返工量比正经工作量还大。考核一次接一次,钱没见多,头发倒是越来越少。”李工幽幽地说,他头顶那片“地中海”在安全出口绿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心酸。
怨气在这里发酵、膨胀,浓烈得几乎能点燃。有人苦中作乐地调侃:“咱们对项目经理的怨气,那真是堪比中国人对日本人的仇恨程度,历史遗留问题,根深蒂固,代代相传啊!”这话引得一阵压抑的低笑,笑里带着无奈和认同。
这种项目经理“不作为”、“乱作为”的风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一种顽固的病毒,在设计院蔓延开来。他们似乎精通一种“压力转移大法”,将上面压下来的指标、进度,原封不动甚至加码地层层下压给一线设计人员。方案他们不定,图纸他们不画,但他们拥有分配任务、检查进度和追究责任的权力。
最关键的是,这套体系似乎坚不可摧。曾有耿直的老前辈在部门会议上提出流程不合理、专业接口不清的问题,希望从制度上改善。结果呢?领导在会上和颜悦色地表示“会研究研究”,会后没多久,那位老前辈就被调整到了更边缘的项目上,明升暗降。领导不会去解决真正的矛盾,他们擅长的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张瓜经理之所以能如此气定神闲,据说是因为他的舅舅,是院里某位手握实权的副院长。
第三章:无声的呐喊
赵明连着加了三天班,查规范、翻手册,勉强凑出了一版线路方案,自己心里都直打鼓。果然,在内部评审会上,被请来的线路专业资深工程师批得体无完肤:“导线的选型完全不考虑电场强度和经济电流密度?耐张段划分根本不符合规范!这方案拿出去投标,简直是丢我们设计院的人!”
赵明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张瓜经理坐在主位,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语气带着责备:“小赵啊,工作要细致,要多学习,不能这么毛糙啊!”一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当初那个胡乱指派的人不是他。
刘姐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硬着头皮写的技术说明书,电气部分漏洞百出,被主任工打回来重做了两次。她不得不一次次低声下气地去求电气组的年轻人帮忙看看,耽误别人的进度,也消耗自己的尊严。
压抑的气氛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办公区。键盘声、叹息声、打印机的嗡嗡声,交织成一曲疲惫的交响乐。
这天晚上十点,项目组只剩下赵明和刘姐还在对着电脑屏幕苦熬。赵明终于改完了不知道第几版的线路图,眼睛酸涩,脑子里一团浆糊。刘姐则对着那份让她心力交瘁的技术说明书,眼神呆滞。
寂静中,赵明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转过头,眼睛因为缺觉和愤怒布满了血丝,对着刘姐,更像是对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愤愤不平地低吼道:“这活儿真他妈没法干了!张经理除了动动嘴皮子,还会干什么?全靠他那个靠山!”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管不顾:“我祝愿他的靠山活到两万岁!好好保佑他张经理,不,保佑他们老张家,十八代都稳坐钓鱼台!”
这恶毒又带着极度憋屈的“祝福”,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刘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深切的共鸣让她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她看着年轻气盛的赵明,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刚入职时那个同样满怀理想、如今却已被磨平棱角的自己。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保存了文档,关掉了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疲惫不堪的脸。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璀璨,而那些光,似乎照不进这间被无尽工作和无形压力填满的办公室。
“走吧,小赵。”刘姐的声音沙哑,“明天……还要接着改呢。”
赵明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那句脱口而出的诅咒,并没有带来任何快感,反而像一阵风,吹散了最后一点伪装,露出底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在这里,愤怒是奢侈品,而改变,似乎远得像个传说。他默默地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和刘姐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入电梯,沉默地融入城市的夜色。明天太阳升起时,新的指令、新的项目、新的压力,又会如同往常一样,通过张瓜经理那张轻易开合的嘴,降临到他们头上。风电场的设计图纸依然要画,而那声回响在心底的叹息,谁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