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电力设计院的办公楼里只回荡着林工一个人的脚步声。这条从办公室到茶水间的路,他走了二十二年,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第三个拐角处那块微微凸起的地砖。
保温杯里的茶叶还没完全舒展开,办公桌上那本《评审细则》已经摊开在第三章第七条。林工戴上老花镜,手指顺着字句一行行移动,嘴里无声地念着:“高级工程师主持完成两项以上大型电力工程项目……”
“林工,这么早就在研究细则啊?”
赵主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贯的爽朗。他手里端着刚买的咖啡,西装笔挺,与林工磨损的毛衣袖口形成鲜明对比。
“随便看看。”林工合上细则,顺手用一本设计规范盖住了封面。
赵主任不请自入,倚在门框上:“这次院里只有一个高级工程师名额,林工您资历最深,希望最大。我那点材料,就是陪跑。”
林工笑了笑,没接话。他太了解赵主任了——这位四十五岁的“少壮派”,嘴上永远谦虚,行动从不落后。
“对了,您看到通知了吗?今年特别强调要‘明确个人申报的具体专业方向’,还要与‘工作业绩、成果、论文方向一致’。”赵主任抿了口咖啡,“我准备报‘电网规划与设计’,正好跟我去年发的两篇核心论文对口。”
林工点点头,目送赵主任离开后,重新翻开细则。他的手指在“专业方向”四个字上停留许久。
八点过后,办公室渐渐热闹起来。小张——林工一手带起来的徒弟——急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材料。
“师父,您的项目清单我整理好了,按《职称申报规范说明》要求分类排序了。”小张擦擦额头的汗,“西山变电站三期、清河电厂改造,这两个大型项目都是您主持的,完全符合评审要求。”
林工接过清单,那些熟悉的项目名称像老照片一样勾连起记忆。西山变电站那个寒冷的春天,他们连续三十六个小时守在工地,就为了一个接地电阻的数据;清河电厂改造时,他顶着四十度高温爬上一百多米高的烟囱检查防腐工程……
“论文方面,我把您那篇《特高压输电线路防冰闪事故分析与对策》放在最前面,这是您唯一独立发表的核心期刊论文。”小张顿了顿,“其他的……都是联合署名。”
林工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设计院的院子里,那棵他刚来时种下的银杏树已经枝繁叶茂,如同他在这里度过的二十二年青春。
“赵主任那边动静不小,”小张压低声音,“他找了外面的人帮忙‘优化’材料,听说光是论文就准备了六篇,虽然都是联合署名,但数量摆在那里。”
“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林工轻声说。
接下来的两周,职称申报成了设计院的主旋律。走廊里、食堂中,人人都在讨论评审细则的变化,揣摩着评审专家的偏好。林工却像置身事外,依旧早来晚走,审核图纸,指导年轻人,仿佛即将到来的评审与他无关。
只有小张知道,师父每天下班后都在资料室里翻找什么。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小张回办公室取遗忘的手机,发现资料室的灯还亮着。推开门,林工正蹲在地上,周围堆满了泛黄的图纸和档案盒。
“师父,您找什么呢?我帮您。”
林工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1998年的城南线改造图纸,应该就在这里啊……”
“1998年?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项目了,现在找它干嘛?”小张不解,“申报材料不是只需要近五年的业绩吗?”
林工没解释,只是固执地继续翻找。最终,在一个标着“已归档”的柜子底层,他找到了那个牛皮纸袋。抽出的图纸已经发黄,但上面的线条和数据依然清晰。林工小心翼翼地抚平卷角,如同对待珍宝。
周末,林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周一一早,他交给小张一份新写的材料。
“帮我加到申报材料里。”
小张读完,愣住了:“师父,您要改报‘电力工程安全与防灾’方向?这可是冷门啊!而且为什么要把二十多年前的老项目写进去?这些按照规范说明都不算‘主要业绩’了。”
“就这么办吧。”林工语气平静。
小张急得直跺脚:“赵主任那边已经准备好所有材料了,方向明确,业绩突出,论文对口。您这一改,不是自乱阵脚吗?”
但林工的决定就像他设计的输电塔,一旦落成,便坚定不移。
申报截止日到了。会议室里临时摆起长桌,人力资源部的工作人员逐一接收密封的申报材料。赵主任的材料最厚,装在精致的烫金封套里。林工的则简单许多,普通的文件袋,甚至边角有些磨损。
两人在门口相遇。
“林工,您交完了?我看看您报的什么方向……”赵主任瞥见材料封面上的字,明显愣了一下,“‘安全与防灾’?这方向每年通过率最低啊。”
“年纪大了,就想着怎么让电力工程更安全点。”林工笑笑。
评审过程漫长而煎熬。一个月后,结果公示——林工落选了。
小张愤愤不平:“我听评审组的人说,您要是报‘电网规划’方向,肯定能上。您那个方向今年就一个名额,被省设计院的一位专家拿走了。”
林工没说话,只是盯着公示栏里赵主任笑容满面的照片看了许久。
故事本该到此结束。如果不是三个月后那场五十年一遇的冰灾袭击了这座城市。
凌晨两点,林工被手机铃声惊醒。是值班室打来的——城南区多条输电线路覆冰过厚,发生跳闸,其中一条主干线已经出现断线,半个城区陷入黑暗。
设计院应急指挥中心灯火通明。院长、总工、各专业负责人齐聚一堂,屏幕上显示着受灾区域的电网图。
“最麻烦的是城南线,”运行部主任指着图纸,“这条线路经过山区,抢修车根本上不去。等天亮调直升机,至少要六小时。”
“城南线……”总工皱眉,“这条线路的设计资料谁有?我们需要知道杆塔结构和基础数据。”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条线路太老了,数字化档案库里只有最基本的参数。
“我家里有。”林工站起身,“1998年改造时,我留了一套图纸。”
半小时后,林工抱着那个熟悉的牛皮纸袋冲进会议室。图纸在长桌上铺开,他直接跪在桌边,手指沿着线路走向移动。
“这里,第47号塔,”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当年改造时我们发现地基有问题,特别加强了防风防冰措施。如果故障点在这一段,塔体应该还能支撑。”
现场无人机传回的画面证实了他的判断——断线位置恰好在47号塔附近,塔身虽有倾斜,但未倒塌。
“太好了!只要塔没倒,抢修难度就小多了。”院长长舒一口气,“林工,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林工轻轻抚摸图纸边缘那行已经模糊的小字——“加固设计:林卫东”。那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独立完成的设计。
“因为这是我改的。”他平静地说,“当年检查时发现原设计没考虑极端冰灾,就坚持加了加固方案。为此还跟甲方吵了好几架,他们说我这叫‘过度设计’,浪费预算。”
会议室安静下来,只有图纸展开的沙沙声。那些被林工珍藏的“过时”的设计,此刻正照亮这座黑暗的城市。
天亮时,抢修方案确定。人们陆续离开会议室,只剩下林工和小张。
“师父,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坚持报那个方向了。”小张轻声说。
林工慢慢卷起图纸,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
“电力设计,”他说,“画的不是一条条线,而是一条条生命线。评审细则里有很多条红线,但这一条,才是最不该逾越的。”
窗外,曙光初现,第一支抢修车队已经驶向故障点。林工站在窗前,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