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张工在变电站的轰鸣声中醒来。安全帽压扁的头发还保持着白天的形状,像一顶无形的头盔。他打开电脑,屏幕蓝光映着他眼里的血丝——那是无数个核对图纸的夜晚留下的印记。
第七百三十四基铁塔。
这个数字跳进他脑海时,他正把最后一口凉透的咖啡灌进喉咙。手指已经先于意识开始动作:cAd界面,塔基荷载计算,绝缘子串选型。每一个操作都精准得像流水线上的机械臂。
“张工,华东电网那个项目批了。”手机弹出消息。这是他主导的第三条超高压线路,年薪刚涨了30%,可他只是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跟着师父爬铁塔。八十米高空,长江在脚下变成一条银带。师父指着远处说:“小张,咱们画的每一条线,都是在给这片土地输血。”那天风很大,吹得他们摇摇晃晃,但他心里装着一团火。
现在他坐在恒温办公室里,拥有独立显示器阵列,却再也找不到那团火了。
直到他收到老同学聚会的邀请——在云南一个连4G信号都时断时续的傈僳族寨子。
“你一定要来看看,”电话那头,在寨子支教十年的老同学说,“看看你设计的那些铁塔,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他请了年假,飞往那个需要换乘三种交通工具才能到达的地方。
寨子里的孩子带他去看“会发光的山”。夜幕降临时,远处山脊上的铁塔亮起航标灯,像一串星星落入凡间。孩子们不知道那是保障城市用电的电力大动脉,他们叫它“天梯”——因为有了这些灯,夜里上山采药的老人再也不会迷路。
“张叔叔,”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女孩拽他衣角,“老师说,电是你们送来的。电是什么呀?”
他愣住了。他精通交直流输电原理,能背诵所有安全规程,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那晚,在寨子唯一的通电教室——用他设计的线路送来的电——他给孩子们上了第一堂电力科普课。当简易小灯泡在孩子们手中亮起,六十双眼睛同时被点亮的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什么是“通电”。
回程前,老同学带他爬上寨子后面的山。晨雾中,他设计的327号铁塔矗立在那里,银色的塔身在朝阳下闪着光。最让他震撼的是——塔基周围,傈僳族人用石块摆出了塔的图案,像某种原始崇拜的图腾。
“他们知道这塔让寨子通了电,让山货能冷藏,让孩子晚上能看书。”老同学说,“这是他们表达感谢的方式。”
张工伸手触摸冰冷的钢架。这是他画过无数遍的角钢搭接,但此刻,透过手套传来的震动不一样了——那不是电流,是心跳。
回到城市后某个加班夜,年轻同事小赵对着屏幕叹气:“又是一基塔,感觉就是在重复劳动。”
张工放下咖啡,调出327号塔的卫星图。红色图钉标记的位置,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公路和路灯。
“你看,”他指着屏幕,“这一基,让山里的诊所疫苗不断电。这一基,支撑着三个县的智能灌溉。”他移动鼠标,“而我们正在画的这一基——”
他调出傈僳族寨子的照片,孩子们站在亮着灯的铁塔下,笑容比航标灯还亮。
“会成为另一个地方的天梯。”
小赵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张工在他身上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个相信每一根电线都是在连接未来的年轻人。
深夜,张工独自留在办公室完成最后的校验。窗外,城市灯火通明,那是由无数个他这样的设计师绘制的图谱在发光。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输电线路的人文地图》,把327号塔的照片设成了封面。
意义不会在重复中自动浮现,但它永远藏在细节里——在每一次电流嗡鸣的背后,在每一盏被点亮的灯里,在每一个因电力而改变的人生里。
他保存文件,关掉电脑。最后一个离开时,他特意走楼梯,从十六楼一路往下。每一层的应急灯都亮着——那也是他参与设计的供电系统在正常工作。
走到大楼门口,保安老李正用新买的智能手机和女儿视频——手机电量满格,信号满格。
“张工,才下班啊?”老李笑着打招呼,“你们设计的电网真稳,我闺女说村里现在24小时不断电!”
张工点点头,走进夜色。他抬头看了看城市上空的电线——那些他画了十年的线条,此刻在月光下像五线谱,而绝缘子串就是音符,正在演奏一首无声的灯火交响曲。
第十年,第七百三十四基铁塔,张工终于听懂了这首曲子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