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那台淡蓝色的养生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枸杞和菊花在沸水里舒展翻滚,像极了我们在这间格子间里起伏的人生。
小张是第一个把养生壶带进办公室的。那是去年秋天,他连续加班两周后突然晕倒在茶水间。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我妈说得对,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第二天,他的桌上就多了这个壶。起初还有人笑他矫情,可当项目进入冲刺期,深夜的办公室开始飘起参茶、红枣、桂圆的味道时,再没人笑了。
养生壶成了我们部门最忙碌的“员工”——早晨八点半准时开始工作,晚上常常熬到最后一个离开。它见证过小李因为报表出错被骂哭时泡的玫瑰茶,见过老王签下大单后煮的红枣桂圆,更见过无数个加班深夜,五六个人围坐着,轮流往壶里添水,就着那一口温热继续和方案死磕。
坐在斜对面的刘姐,颈椎按摩仪是她脖子上永恒的配饰。那轻微的嗡嗡声已经成为我们部门的背景音。“十年文案,换来的是一份诊断书和这个宝贝。”她拍拍按摩仪,“医生说我这颈椎,快成问号了。”
可就是这个需要按摩仪续命的人,上周为了赶标书,愣是在电脑前坐了六个小时没动。当她终于站起来时,脖子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我们都劝她休息,她却说:“等交了标书再说。”那一刻,她脖子上的按摩仪像个无声的讽刺。
更讽刺的是小王。这个曾经嘲笑我们“未老先衰”的九五后,上周默默下单了同款按摩仪。“昨晚打游戏,脖子突然动不了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从养生壶到按摩仪,办公室里的“保命装备”像病毒一样传播,而传染源,是我们共同面对的屏幕、 deadline和永远处理不完的邮件。
老陈的按摩锤是部门里的共享资源。每天下午三点,此起彼伏的敲打声准时响起,像某种奇特的办公室协奏曲。最经典的一幕发生在上个月——老陈一边用按摩锤敲打肩膀,一边在电话里镇定自若地应对业主的刁难。挂断电话的瞬间,他长叹一声,更加用力地敲打起来。我们相视而笑——谁不是一边修修补补自己的身体,一边假装完好无损地战斗呢?
至于我那台电脑升降架,与其说是为了健康,不如说是在尊严与生计之间找到的微妙平衡。站站坐坐之间,仿佛就能证明我还没有完全被工作驯服。直到有一天,主管路过我的工位,若有所思地说:“你这架子不错,链接发我一下。”
那一刻我明白,在这间办公室里,没有人能真正幸免。
最让人难忘的是上周五晚上九点。整个部门为了周一的项目上线集体加班。十二个人的办公室里,三台养生壶同时工作,四五个按摩仪嗡嗡作响,还有不知谁的按摩锤偶尔敲两下。空气中飘着混合的草药味,每个人都像即将上战场的士兵,一边检查装备,一边做最后的准备。
刘姐突然笑了:“咱们这阵仗,像不像修真小说里的炼丹现场?只不过人家炼的是仙丹,咱们熬的是命。”
老陈接话:“能熬住就不错了。我媳妇说,我现在回家就像个需要返修的产品——脖子要按摩,腰要热敷,眼睛要敷面膜。”
笑声在疲惫的夜里格外清脆。笑着笑着,却突然安静下来。窗台上的养生壶发出清脆的提示音——水煮好了。
我们轮流上前接水,像完成某种仪式。在升腾的热气中,我看见三十岁的小张鬓角有了白发,看见四十岁的老陈眼角的皱纹,看见二十五岁的小王已经开始研究防脱发洗发水。这一刻,养生壶里翻滚的不再是枸杞菊花,而是我们正在被消耗的青春;按摩仪震动的不是僵硬的肌肉,而是被重压的梦想;升降架调节的不是电脑高度,而是我们在现实与理想间不断寻找的平衡点。
凌晨两点,项目终于完成。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小张往养生壶里加了水和米,定好时。“明早来就能喝粥了,”他解释说,“总比饿着肚子开会强。”
我最后一个离开,关灯前回头看了一眼——养生壶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像这座城市里所有打工人的生命信号,微弱,但执着。我们修修补补,我们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了让这副皮囊能再多撑一会儿,再多走一段路。
毕竟,在这条名为职业生涯的长跑里,最重要的不是跑得多快,而是能跑多远。而那些养生壶、按摩仪、升降架,不过是我们这些普通跑者,给自己准备的一双双不那么合脚但勉强能穿的跑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