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掐灭手里的烟,窗外是城市十年间拔地而起的钢铁森林,其中不少脉络,曾由他笔下的线条勾勒。他是这家电力设计院输电线路科室干了十五年的专业负责人,曾经,这是份能挺直腰板向人介绍的工作。如今,当亲戚朋友再问起,他只含糊一句“还行,老样子”,换来的是对方礼节性的点头,再无十年前那羡慕的目光。
他闭上眼,脑海里就能浮现出整个省份的电网骨架,哪条五百千伏线路翻越了哪座山,哪个片区的城网需要怎样的廊道,他都一清二楚。图纸上的每一个符号,每一根线条,都曾是他引以为傲的技术语言。可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问自己:我这身技术,在这里,到底值几个钱?
答案,似乎都写在了年底那张令人胸闷的产值计算单上。
“内部创业?”老张看着单子上那可怜的数字,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院里这套模式,美其名曰“激发能动性”,实则是一场你永远算不过庄家的游戏。基本工资十几年不涨,每月那点钱叫“预支”,你得用自己的产值去填。填满了,才有剩的,那叫奖金。填不满?恭喜你,成功实现了“负债上班”。
他想起这一年,为了抢一个山区输电线路项目,他带着组里的年轻人,顶着烈日踏勘,在办公室里熬了无数个通宵,画了成百上千张铁塔基础图、线路路径图。可最终核算下来,扣掉院里收取的各种管理费、分摊成本,再减去已发的工资,落到他和他团队头上的,薄得像张纸。“羊毛出在羊身上”,老张深刻体会到了,只是这羊,就是他们这些画图的人自己。
比产值计算更磨人的,是技术尊严的丧失。
上周送审的一个220千伏线路改造方案,就被卡住了。审查会上,一个来自其他部门的“专家”,拿着他精心准备的图纸,指着其中一处微地形调整段,开始了他的“指点江山”。
“老张啊,你这个转角塔位置,我个人觉得不太合理嘛,离旁边那条规划路太近了,影响未来景观。”那位“专家”慢条斯理地说。
老张心里一股火往上冒。他耐着性子解释:“李处,这个位置是综合了地质条件、拆迁难度和线路经济性最优的选择。而且,我们严格按照规范要求的安全距离执行,不存在您说的问题。规划路还在图纸上,我们…”
“别跟我说这些规范条文,我不懂,也不想懂。”李处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就说,这个地方能不能改?不改,我这个意见就出不了,后续流程走不下去。”
老张看着对方,这位李处据说几个月前才从某个行政岗位调过来,对输电线路的理解可能还停留在“电线杆”的层面。可他手里握着审批的章子。
“请按照审查意见修改。”旁边有人和稀泥。
老张还想争辩一下技术细节,对方已经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你改你就改,哪来这么多废话?我们也是为项目负责!”
“负你妈的责!”老张只能在心里爆了粗口。他熟悉那浩如烟海的规范,能计算出最精确的应力弧垂,能处理各种复杂的绝缘配合,但在这一句“批不了”面前,所有技术都苍白无力。规范的初衷是保障安全,如今却成了外行拿捏内行的“尚方宝剑”。
他回到科室,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精细的模型,那凝聚了他十五年经验、确保了安全与经济平衡的设计,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年轻的徒弟凑过来问:“师父,评审过了吗?”
老张摇摇头,指了指屏幕:“把那个转角塔,往山里挪五十米。”
“啊?挪进去地基处理成本会高很多,而且…”徒弟一脸不解。
“别问,改。”老张疲惫地闭上眼,“这就是‘规定’。”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的声音。曾经,这里充满了技术讨论的热烈,如今,更多是沉默的执行。领导关心的永远是你这个月填了多少产值工时,甲方(很多时候就是这些审批部门 themselves)要的是绝对服从和速度。
技术?老张想起自己花了大量时间研究,优化了一个塔基方案,为项目节省了近百万成本,得到的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不错”。而一次因为服从非专业意见导致的返工,却让他和团队扣掉了不少产值。
总感觉,现在的设计院,技术,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它被困在产值的算盘里,跪在审批的章子下,淹没在无休止的修改意见中。
他重新打开图纸,准备开始按照“个人觉得”进行修改。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那上面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难以熄灭的,对笔下这条条电力动脉的责任感。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他依然会仔细检查每一处修改,确保即便走了弯路,塔基也要足够牢固,线路也要绝对安全。
只是,那份属于技术者的荣光,或许早已像远方的输电塔一样,在迷雾中,渐渐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