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电站架构图纸画到第五年时,我发现自己的视觉开始出现诡异变化:眼前的世界竟离奇地逐渐转化为施工图的平面剖切面;同事们变成移动的立面图块,钢筋水泥化为交叉的细线网格;更可怕的是,我开始能透视所有建筑内部结构,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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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整整五年。李工感觉自己像个被铆在绘图板上的囚徒,四周是变电站架构图的坟场。硫酸纸泛着陈旧的黄,堆叠如山,每一张都爬满了墨线织就的电网神经和钢铁骨架。空气里常年混着打印墨粉和某种金属的、冷冰冰的气味,像是从这些图纸里渗出来的。他的工位在办公室最深处,光线被高大的文件柜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电脑屏幕和绘图灯是永恒不变的光源,刺眼,且毫无温度。
鼠标点击的声音,键盘的敲击声,还有隔壁老王偶尔响起的、被烟油浸透的咳嗽声,构成了这里全部的背景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李,东区那个110千伏变,架构节点大样图,抓紧。”组长从图纸堆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段重复了千百次的代码。
李工没应声,只是把鼻梁上的眼镜又推了推,视线重新落回屏幕。那上面,是另一座钢铁森林的胚胎——构架柱、设备支架、纵横交错的钢梁、密如蛛网的避雷线。线条、标高、焊缝符号、螺栓规格……这些东西占据了他清醒时的大部分视野,甚至开始入侵他的梦境。有时候他闭上眼,视网膜上残留的依然是那些精准、冰冷、毫无生气的几何图形。
最近,他总觉得眼睛容易发涩、发胀,看东西久了,现实世界的边缘会微微扭曲,像是信号不良的旧电视。他归咎于长期盯着屏幕,滴了眼药水,没什么用。
变化是从一个普通的黄昏开始的。
他熬了个大夜,终于把一批急图赶完,揉着酸痛的脖颈站起来,打算去窗边透口气。夕阳正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泼进来,给办公室镀上一层不真实的金红色。他走向窗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外面的城市。
然后,他僵住了。
远处那几栋他看了五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写字楼,轮廓开始模糊、抖动。紧接着,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作某个神奇的滤镜,混凝土外墙、玻璃幕墙瞬间“褪色”,显露出内部纵横交错的梁柱、管线,还有一个个被分隔开来的办公空间。线条清晰,结构分明,和他刚刚画完的变电站架构图,在本质上毫无二致。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被瞬间“剖切”了。
李工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再睁开。
夕阳还是那个夕阳,大楼还是那个大楼,结结实实,包裹在各自的外壳里。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他扶着窗框,手心有点湿冷。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上班,他端着水杯穿过办公区,无意中瞥见正埋头苦干的同事小张。就那么一瞬间,小张穿着格子衬衫的身体轮廓虚化了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简单线条勾勒出的人形轮廓,内部填充着代表办公隔断和设备的简化图块,像个粗糙的、没有面目的建模草稿。李工手一抖,半杯热水泼在了手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他不敢声张,悄悄请了半天假去看了医生。眼科检查一切正常,医生建议他去看神经内科,或者,去看看心理医生。“压力太大,视觉疲劳引起的短暂功能性紊乱,多休息,放松心情。”医生的话说得委婉,但李工听出了潜台词:你想多了。
他试图放松。可那诡异的变化却变本加厉。
水泥地面在他眼里会偶尔变成交叉的细线网格,仿佛下面是隐藏的钢筋分布图。墙壁会突然“透明”一瞬,暴露出内部的电线管槽。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似乎真的开始丧失看见“完整”人脸的能力。
起初是模糊,像是焦距没对准。后来,同事们在他眼中,越来越趋向于某种统一的“图块”。他能清晰地“看”到老王因为长期伏案而微微变形的颈椎骨骼轮廓,能“看”到前台小姑娘放在抽屉里的零食包装袋,甚至能“看”到组长西装内袋里那张被折起来的体检报告单上的异常指标数据。
但他就是越来越难看清他们的脸。
那张脸上原本生动的皱纹、闪烁的眼神、微妙的嘴角弧度,所有这些构成一个“人”的独特细节,都在迅速褪色、简化。最终,面孔的位置,变成了一片平滑的、没有任何特征的“区域”,像是建模软件里尚未贴图的空白表面。
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是一个穿着皱巴巴工装的人形轮廓,脖颈以上的部分,也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开始避免与人对视,交流时死死盯着对方的领口或者桌面。他害怕那种空洞,那种非人的感觉。办公室里的一切,在他眼中都逐渐剥离了物质的实体感,变成了由线条、图块、填充图案构成的巨大、复杂的施工图集合。活生生的人,是移动的立面图块。静止的物体,是固定的平面布置。
而他,是被困在这张巨大图纸正中央的一个错误图元。
这天下午,任务又来了。一个新的变电站扩建项目,时间紧,任务重。组长直接把一厚摞基础资料摔在他桌上,伴随着那句他听了五年的话:“这部分你熟,干得好,就一直干。”
一直干。
李工感到一阵眩晕。他抬起头,看向组长。组长的脸在他视野里不稳定地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彻底坍缩成那片光滑的、没有五官的空白。那空白后面,是办公室窗外,另一个正在被迅速“图纸化”的世界。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直干……干到什么地步?干到自己彻底变成这图纸的一部分?变成一个会呼吸、能画图的……图层?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上。皮肤下的血管脉络,骨骼的关节结构,在他眼中清晰得如同解剖图。
那么,他自己呢?在这张越铺越大、无处可逃的施工图里,他最终,会被简化成一个什么样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