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微尘那一声源自生命本能的、破碎的呓语,如同投入褚烨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愤怒、猜忌、帝王尊严,在这最原始、最真实的守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真相,以一种他从未预料过的、惨烈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与沉重,示意林太医和其他宫人全部退下。内室中,终于只剩下他和榻上那个昏迷不醒、却依旧紧护腹部的人。
喧嚣与忙乱远去,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月微尘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褚烨没有离开。他拖过一张圆凳,坐在了榻边,距离近得能清晰地看到月微尘脸上每一丝痛苦的纹路,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药味与血腥气的微弱气息。
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不带任何偏见与怒火地,凝视着这张脸。
曾经清冷绝尘的容颜,如今被病痛和折磨侵蚀得形销骨立,苍白得如同初雪,仿佛轻轻一触就会融化。那紧蹙的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痛苦与深沉的疲惫,即便在昏迷中,也不得安宁。而那只死死按在小腹上的手,更是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褚烨的眼底,灼痛着他的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愫,落在了那只手守护着的地方。
那里……平坦依旧。
却孕育着一个生命。
一个……流着他褚烨血脉的生命。
这个认知,不再仅仅是理智上的推断,而是伴随着月微尘那声“我的孩子”,伴随着这幅惨烈守护的画面,如同种子般,在他坚硬的心土中,悄然扎下了根。
一种陌生的、奇异的悸动,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开始在他胸腔里涌动。那不是对权力的掌控,不是对美色的占有,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原始的牵绊。
为人父……
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曾经是如此的遥远和……无关紧要。他是帝王,子嗣是国本,是延续宗庙的工具。后宫妃嫔有孕,他或许会赏赐,会给予应有的关注,但那更多是出于责任与规制。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真切地感受到,有一个微小的、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正脆弱地依存于另一具身体里,挣扎在生死边缘,而它的存亡,如此深刻地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这个孩子,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到来,它的母亲,是他强取豪夺、屡屡伤害的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麻烦,一个可能引发滔天巨浪的丑闻。
可为什么……当意识到它可能即将逝去时,他的心会如此恐慌,如此……空落?
是因为愧疚吗?因为对月微尘的亏欠,所以想要弥补在这个无辜的生命上?
还是因为……那一声“我的孩子”,让他恍惚间,也生出了一丝“这是我的孩子”的、模糊而强烈的归属感?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小心翼翼,轻轻覆盖在了月微尘那只紧护腹部的手背上。
触手一片冰凉,甚至能感受到那手背之下,因极度用力而绷紧的筋肉在微微颤抖。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月微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又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抗拒意味的呜咽,那只手似乎想挣开,却因为虚弱而无力动弹,只能更加用力地抵住小腹,仿佛在抵御外界的任何侵扰。
褚烨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与刺痛。他缓缓收回了手。
他知道了。即使是在无意识的深渊里,月微尘的身体,依旧记得他的伤害,排斥着他的靠近。
他不再试图触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从月微尘身上移开。
长夜漫漫,宫漏滴答。
褚烨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守着。他看着林太医每隔一个时辰进来诊一次脉,看着小满轻手轻脚地更换冷敷的帕子,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
他听着月微尘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听着他偶尔在梦魇中发出的、压抑的痛苦呻吟,听着那微不可查的、却一次次重复的呓语——“孩子……”
每一次那呓语响起,褚烨的心脏都会随之紧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等待一个生命的判决,是如此煎熬。他不再去想朝政,不再去想苏玉棠的挑拨,不再去想那可能引发的风波。此刻,他所有的思绪,都被榻上这一大一小、两条悬于游丝之上的生命所占据。
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牵挂”的情绪,如同藤蔓,在这寂静的长夜里,悄然缠绕上他那颗习惯了算计与权衡的帝王心。
他从未像此刻般,如此清晰地希望着,盼望着,那微弱的胎息能够顽强地延续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月微尘,也不仅仅是为了弥补过错。
而是因为,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在经历了这一夜的守候与内心的惊涛骇浪后,于他而言,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意外”或“麻烦”。
它成了他的牵挂。
是他褚烨,血脉的延续。
长夜将尽,曙光微露。褚烨依旧守在榻边,眼底布满了血丝,神情疲惫,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坚定。
这一夜,他抛下了帝王身份,仅仅作为一个……或许即将失去孩子的父亲,体会到了何为揪心的等待,何为沉重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