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护城河水的气息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气味所取代——潮湿的木头、鱼腥、货物堆叠的沉闷气息,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属于通惠河码头特有的忙碌与杂乱。乌篷船在影煞精准的操控下,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处夜间巡查的灯火,最终稳稳靠在了一处远离主码头、被巨大货堆阴影笼罩的僻静河湾。
“教主,到了。” 影煞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率先跃上岸,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回身小心地搀扶月微尘。
月微尘借着他的力道踏上坚实的土地,双腿却是一软,险些栽倒。一夜的奔逃、秘法的反噬、锁魂针的余痛,以及腹中那持续不断、因颠簸和紧张而加剧的抽痛,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脸色苍白如纸,在朦胧的晨曦微光中,几乎透明,唯有那双眸子,在触及到不远处停泊着的那艘中等体量、看似普通的漕船“安平号”时,才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就在这时,另一条更小的舢板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侧靠拢,一道娇小敏捷的身影跃上岸,几乎是扑到了月微尘身边,带着压抑的哭腔:“公子!”
是小满。她同样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头发简单地包在头巾里,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担忧。她上下打量着月微尘,看到他苍白至极的脸色和衣襟上不慎沾染的点点暗红血渍时,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没事。” 月微尘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河水声掩盖。小满的顺利汇合,让他心中最后一块悬着的石头稍稍落地。这丫头,定然是依照备用计划,在静心斋火起、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时,从另一条隐秘小路逃出的。
没有时间寒暄。影煞打了个手势,早已等候在漕船上的几名“船工”迅速放下跳板。青衣也从船舱中现身,她伤势不轻,手臂用布带吊着,脸色同样不好看,但眼神依旧锐利,快速指挥着接应。
“快,上船!天快亮了,必须赶在早市开闸前混出去!” 青衣的声音急促而低沉。
月微尘在小满和影煞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步履虚浮却坚定地踏上了跳板。每走一步,腹部传来的下坠感都让他冷汗涔涔,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哼咽回喉咙。怀中的阴鱼佩,在离开水面、踏足船舷的瞬间,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温度……似乎比在水中时更明显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
他被迅速安置进船舱底部一个经过特殊改造、极其隐蔽的狭小空间。这里空气流通不畅,但胜在安全,堆放着一些真正的货物作为掩饰。小满寸步不离地跟了进来,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裹里取出干净的布巾和水囊,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和唇边的血渍。
舱外,传来影煞与船老大(玄月教江南分舵骨干伪装)低沉的交谈声,以及船只解缆、帆索拉动的声音。“安平号”开始缓缓移动,顺着水流,向着南方,向着那道即将开启的、通往自由的水门驶去。
月微尘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紧闭双眼,试图调息,却发现自己连凝聚一丝内息都变得异常困难。经脉如同被彻底撕裂后又胡乱缝合,稍微引动内力,便是钻心的疼痛和气血翻涌。“焚心诀”的反噬远比他预想的更严重。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腹中的胎动变得有些……异样。不再是之前有力的踢打,而是一种急促的、仿佛不安的悸动,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令他恐惧的紧缩感。
孩子……
他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护住小腹,冰凉的指尖隔着衣料,却能感受到那里不正常的紧绷。是动了胎气?还是……之前的奔逃与秘法,终究伤到了这个顽强的小生命?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比面对苏玉棠的死士,比面对滔天大火,更让他感到无助。他逃离了那座黄金牢笼,却可能在此刻,在这通往自由的路上,失去他唯一紧紧抓住的羁绊。
“公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满敏锐地察觉到他呼吸的紊乱和瞬间绷紧的身体,焦急地低声询问。
月微尘摇了摇头,没有睁眼,只是护住腹部的手收得更紧。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就在这时,船舱外隐约传来了盘查的呼喝声和船只停稳的晃动。是到水门关卡了!
所有人心头一紧。影煞和青衣立刻进入了伪装状态,船老大堆起讨好的笑容上前应付。月微尘屏住呼吸,连腹部的剧痛都暂时忽略,全力收敛自身所有气息,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货物。
他听到官兵上船检查的脚步声,听到翻动货物的声响,听到船老大滴水不漏的回话:“……是,运往江南的绸缎和药材,东家催得急……舱底?都是些压舱的粗货,几位军爷辛苦了……”
检查似乎比预想的要严格,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月微尘能感觉到小满抓着他衣袖的手在微微发抖。
终于,在一阵略显冗长的盘问和检查后,随着一声“放行!”和铜钱落入掌心的细微声响,船只再次轻轻一晃,重新开始移动。
通过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松。
“安平号”缓缓驶出了高大的水门,将那座庞大、压抑、充满了无尽纠葛与痛苦的皇城,真正地抛在了身后。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夜色,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也透过舱壁细微的缝隙,在月微尘苍白的脸上投下几道交错的光痕。
他缓缓睁开眼,透过那缝隙,望向窗外。皇城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模糊,最终消失在蜿蜒的河道与初升的朝阳之后。
没有预想中的解脱与喜悦,心中只有一片历经劫波后的、冰冷的疲惫,以及对腹中骨肉深深的忧虑。
他成功了。
他逃离了褚烨,逃离了苏玉棠,逃离了那座吃人的宫殿。
然而,怀中的阴佩,在那皇城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的瞬间,似乎轻轻悸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牵连不断的余温。
而他的逃亡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