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笑声停歇。
一个婆子惴惴不安地望向池中气息奄奄的陆皓凝,压着嗓子提醒,声线里浸满惊惶。
“大小姐,这…这会不会闹出人命…”
陆归芸自鼻间逸出一声冷嗤,眉眼间尽是不屑。
“怕什么?不过是个贱庶所出的孽障,死了倒干净!也省得污了我陆家的门楣!”
言罢,她信手又拈起一枚棱角尖利的石子,瞄准池中挣扎的小小身影,唇畔噙着恶毒的笑意。
“看你还敢不敢在爹爹面前装乖卖巧!”
石头呼啸而来,陆皓凝勉力偏头躲避,额角仍被擦出一道血痕。
温热的血珠顺着苍白的面颊蜿蜒滑落,最终坠入浑浊池水,晕开朵朵刺目红莲。
池水虽不深,仅及腰际,然底下淤泥沉积,湿滑粘腻,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拖拽着她的双腿。
陆皓凝几番奋力欲攀上岸边嶙峋的石块,皆被陆归芸居高临下,用石块与粗木棍狠狠逼退。
她的气力如流沙般飞快消逝,四肢沉如灌铅,眼前阵阵发黑。
冰冷的池水裹挟着窒息感,一寸寸蚕食着她的意识。
就在陆皓凝即将力竭沉入水中的刹那,她余光瞥见陆归芸得意忘形地探身至池边,欲要细赏她的狼狈之态。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混沌的脑海——
这是唯一的机会!纵是蝼蚁,濒死亦要一搏!
她猛地深吸一口浑浊水汽,调动残存的所有气力向前一扑,湿透冰冷的小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攥住了陆归芸绣着金线的裙角。
“啊——!”
陆归芸惊恐万状的尖啸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她拼命向后挣动,奈何脚下湿滑,又兼池水吸力与陆皓凝那孤注一掷的拉扯,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
“扑通!”
一声更为响亮的落水声炸开!
陆归芸狼狈不堪地栽入那污浊冰冷的池水,华贵绫罗顷刻被泥水浸透,紧紧贴附于身。
两个身影在水中剧烈地翻腾扑打,激起大片浑浊水浪。
陆归芸何曾受过这等苦楚,连呛数口污水,凄厉的尖叫引来了更多仆妇小厮。
池畔顿时人声鼎沸,混乱不堪。
“怎么回事?!”
一声威严含怒的喝问自花园入口处炸响。
身着官袍的陆无涯显然刚归家,此刻正满面惊怒,目光如炬地看着这不堪的一幕,眉头死死锁紧。
“爹爹!爹爹救我!”
陆归芸在水中狼狈扑腾,鬓发散乱,脂粉斑驳,哭喊得声嘶力竭,朝岸边的父亲伸出手去。
“是二妹妹…她疯了!她要杀我啊!”
陆皓凝已近虚脱,仅凭一丝意志强撑,气息微弱地辩解。
“父亲…是女儿不慎滑落…姐姐想救…我们是不小心…”
话音未落,几个仆妇已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将如落汤鸡般的陆归芸捞拽上岸。
这位金尊玉贵的嫡长女此刻浑身湿透,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如草,脸上那层昂贵的脂粉被池水晕开,糊作一团,狼狈得再无半分平日的矜贵。
陆无涯疾冲上前,一把扯下身上的官袍外氅,将瑟瑟发抖的女儿紧紧裹住,语调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焦灼。
“芸儿别怕,爹爹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爹爹…”陆归芸顺势扑进父亲温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浑身颤栗不止,宛若受了滔天委屈。
“女儿…女儿好怕…刚才差点就…妹妹她…她好狠的心…”
池中,陆皓凝依旧孤伶伶地浸泡在冰冷污浊里,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瘦小的身躯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额角那道伤口仍在不断渗出鲜血,混着泥水,顺着她尖削的下颔无声滴落。
望着父亲宽厚的背影全然笼罩着嫡姐,那嘘寒问暖的姿态,那怀抱的暖意,仿佛皆与她隔着一道无形高墙。
她眸中微弱的星火渐次湮灭,终只剩一片沉寂的死灰。
“老爷!”
柳平芜闻讯匆匆赶来,一见爱女形容凄惨,立时红了眼眶,心如刀绞,扑将过去。
“我的芸儿!我的心肝肉啊!这是造的什么孽!”
她一把将陆归芸夺入怀中紧紧搂住,随即抬起泪眼,转向陆无涯,声泪俱下地控诉。
“老爷您看看!您亲眼看看!这庶出的丫头如今是长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嫡姐下此毒手!”
“这要是芸儿有个三长两短,妾身…妾身也不活了!”
陆无涯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在两个女儿身上来回审视,面色阴晴不定。
陆归芸伏在母亲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陆皓凝依旧孤身泡在那刺骨的冰水里,竟无人理会。
“还不快把二小姐拉上来!”陆无涯终于发话。
两个粗使婆子这才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臂,如同拎起什么腌臜秽物般,将陆皓凝湿淋淋地拖拽上岸。
她瘫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浑身发抖,唇色青紫,额角的伤口混着污泥血水,蜿蜒淌下,触目惊心。
“到底怎么回事?芸儿,你来说!”陆无涯沉声问道,目光主要落在嫡女身上。
“爹爹!就是她!是二妹妹存心拉我下水!她想淹死我!”
陆归芸抽噎着,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手指颤抖地直指跪在地上的陆皓凝,眼中充满了怨毒和后怕。
“女儿只是见她在池边鬼鬼祟祟,好心过来问问,她就突然发难…”
“不是的,父亲。”
陆皓凝强忍着刺骨寒意与阵阵眩晕,勉力跪直孱弱的身子,声音虽细若蚊蚋,却字字清晰。
“是女儿清晨来花园采集晨露,不慎脚下滑落水中…姐姐看见,想拉女儿上来…”
“结果岸边湿滑,姐姐才不慎被带落水中…是女儿的过错…”
她说着,悄悄将受伤的小手缩进湿透的袖中。
这细微的遮掩,恰恰落入了陆无涯的眼底。
“你手上怎么回事?”陆无涯突然问道。
陆皓凝微微一颤,低声嗫嚅:“是…是前几日捡拾姐姐房里摔碎的瓷片时,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
“就是!”陆归芸尖叫起来,“就是她自己…”
“够了!”陆无涯骤然厉声打断,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人,“都先回去更衣,别着了凉,这事容后再查。”
柳平芜狠狠剜了跪在地上的陆皓凝一眼,那目光如淬毒般阴冷,旋即搂紧女儿,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仆从们亦如潮水般退散,竟无一人向那兀自跪在地上,浑身滴水的二小姐投去半分目光。
待那纷乱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陆皓凝才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撑起身子。
湿透的粗布衣衫紧贴肌肤,寒意刺骨,每挪动一步都似拖着千斤镣铐。
额头的伤口灼痛难当,然更令她心头沉坠的,是回去后如何面对娘亲担忧的目光,解释这一身狼藉与伤痕。
踉跄着走出几步,她忽觉天旋地转,耳畔嗡鸣,眼前景象骤然模糊,扭曲成一片混沌之色。
她下意识伸手欲扶住身侧嶙峋的假山石,指尖却徒劳地划过冰冷的石面,什么也未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