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内,药气深重。
梁澄只着一件素色寝衣,身子几乎要陷进层层锦被中去,愈发显得伶仃单薄。
她一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干裂的唇微微翕动,气息奄奄,一副病骨支离的凄楚模样。
季漱鸢端坐在榻边的锦绣墩子上,显出十二分的关切。
她双手捧着一只青玉雕花药碗,碗中汤药浓黑,散发着刺鼻的苦气。
她面上笑容温婉,声音也放得极柔极缓。
“七妹,良药苦口利于病。”
“这药啊,得趁热喝下去,身子才能好得快。”
梁澄像是费尽了力气,才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
她目光涣散,声音细弱:“三…三皇嫂…我…我实在…喝不下…呕心…”
季漱鸢笑容未变,手中青玉匙却已不由分说地抵到她干裂的唇边,几乎要撬开齿关。
“七妹,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这药必须按时按量饮尽,半点耽搁不得。”
“否则…这病势怕是要反复加重,缠绵难愈呢。”
她语气依旧柔和,却字字透着不容转圜。
梁澄心中早已将这惺惺作态的三皇嫂咒了千百遍,面上却只能蹙紧眉头,勉强就着匙沿抿了一小口。
药汁触及舌尖,那股钻心的苦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身子也不住轻颤。
“好…好苦…三皇嫂…”
季漱鸢满意地颔首,柔声细语地劝慰着,仿佛耐心无限。
“忍一忍,七妹,良药苦口,都是为了你好。”
“来,再喝一口。”
说着,又一匙药汁已递到唇边,步步紧逼。
梁澄心中怒骂翻腾:忍?忍你个头!分明是借机报复,变着法子折磨人!
正僵持间,殿外忽传来内监尖细的通传声:“睿王妃到——”
梁澄黯淡的眸子骤然一亮,如同将溺之人抓住浮木,立即低低咳喘起来,气若游丝地唤。
“六…六皇嫂…是六皇嫂来了么…”
陆皓凝步履从容,仪态万方地踏入内殿。
浓重的药味与熏香扑面而来。
她目光轻扫,已将季漱鸢半逼半喂的姿态与梁澄苦不堪言的情状尽收眼底。
她面上立时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莲步轻移上前,朝季漱鸢微微一礼。
“原来三皇嫂来得这般早,七妹有您这般尽心照拂,真是她的福气。”
季漱鸢笑容温婉如初,放下药碗,执起丝帕轻拭指尖并不存在的药渍。
“六弟妹客气了,我这不过是想着七妹病中煎熬,怕宫人伺候不周,才特意早些过来,略尽心意罢了。”
陆皓凝眸中波光盈盈,满是感动,语气诚恳。
“三皇嫂待七妹之心,当真令人动容。”
说话间,她已款款行至榻边,正迎上梁澄偷偷投来的急切目光。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梁澄露在锦被外微凉的手背,声音又轻又柔。
“七妹,现下感觉如何了?身上可松快些了么?”
梁澄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力气攥住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六皇嫂…我…我难受得紧…心口…心口也闷…”
陆皓凝顺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指尖在她掌心极轻地一捏。
随即,她转头看向季漱鸢,含笑温言。
“三皇嫂,您看七妹这般难受,想是昨夜惊悸未消。”
“您也辛苦一早上了,不如让弟妹在此照看片刻?您也好歇息一下。”
季漱鸢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她连忙摆手,笑容加深:“不辛苦,不辛苦!七妹病体未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这做嫂嫂的,怎么能放心离开?”
陆皓凝闻言,唇边笑意更深,眸中光华流转,从善如流地点头。
“三皇嫂对七妹如此情深意重,弟妹感佩。既然如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碗漆黑的药汁,声音愈发柔和。
“不如我们一同在此照顾七妹?也好让七妹多感受些嫂嫂们的疼爱。”
季漱鸢脸上笑容微僵,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着陆皓凝清澈的明眸,又瞥了一眼榻上明显松了口气的梁澄,只得强压下心头不甘,硬生生挤出更温婉的笑。
“…也好。”
于是,接下来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季漱鸢执着那碗浓黑药汁,陆皓凝则捧着一碟玲珑蜜饯。
二人一左一右,如两尊玉观音般端坐榻前。
一个执匙喂药,一个纤指递蜜饯,动作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被夹在中间的梁澄:“……”
锦被下的身子微微僵直,她的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够了!你们俩演得这般默契无间,倒衬得我像个多余的筏子!这戏码快撑不下去了!
季漱鸢素手轻抬,将一勺温热的药汁递至梁澄唇边,声线温软。
“来,七妹乖,再喝一口便好了。”
梁澄黛眉紧蹙,小脸皱成一团,喉咙里溢出细弱的呜咽。
陆皓凝立刻将一颗蜜饯送至她微启的唇畔,柔声道:“七妹,快吃颗糖压一压,吃了就不苦了。”
梁澄:“……”
她只得艰难咽下那口钻心苦涩,紧跟着又被甜腻的蜜饯塞了满口。
饴糖的甜与黄连的苦在舌尖猛烈交织,几乎炸开她的味蕾。
锦被下,她的手紧紧攥起,指甲几乎要深深掐进掌心软肉之中。
心中,早已将左右这两尊“门神”轮番咒骂了千百遍。
季漱鸢见陆皓凝如此体贴,心里暗恨,面上却笑道:“六弟妹真是细心,难怪七妹这么喜欢你。”
陆皓凝眸光澄澈,如映照着秋日静湖,谦和应道:
“三皇嫂过誉了,您才是真心疼惜七妹,这般早便亲自过来照料。”
两人目光于空中悄然一碰。
一个温婉如三月春风,一个清冷似九秋之月,眼底深处却都似有冰凌无声相撞。
被夹在中间的梁澄只觉锦被下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凝滞,几乎要窒息过去。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她脑中灵光乍现,双手猛地捂住小腹,身子瞬间弓起,发出一声凄楚的呻吟。
“哎哟…我、我肚子疼…”
季漱鸢与陆皓凝俱是一怔,旋即同时倾身向前,两张同样关切备至的面容,几乎要贴到梁澄眼前。
两人异口同声道:
季漱鸢:“七妹怎么了?!”
陆皓凝:“七妹怎么了?!”
梁澄死死按着腹部,仿佛要将自己蜷缩进那疼痛的漩涡里。
她娇小的身子在锦被下痛苦地扭动,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
“没、没事…就是…突然想…想如厕…憋、憋不住了…”
季漱鸢:“……”
陆皓凝:“……”
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又极有默契地各自退开半步,让出空间。
季漱鸢以帕掩唇,轻咳一声,打破那瞬间的凝滞。
“那…七妹快些去罢,仔细脚下,莫要着急。”
陆皓凝亦温言附和:“七妹需要宫女进来扶着吗?”
梁澄艰难万分地摇头,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与颊边。
“不、不用…我自己能行…”
言罢,她颤巍巍地掀开锦被,双脚虚软踩上地砖时,还刻意踉跄了一下。
她扶着紫檀木榻围,一步三晃,如风中弱柳般,朝着偏殿净房的方向艰难挪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季漱鸢与陆皓凝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帘幔之后,直至再也看不见。
殿内霎时陷入深潭般的寂静。
半晌,季漱鸢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六弟妹,昨日的事,真是误会。”
陆皓凝回以宽和理解的微笑:“三皇嫂言重了,父皇已经查明是宫女失误,与您无关。”
季漱鸢笑容僵硬:“话虽如此…终究是让七妹平白受了这番苦楚,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陆皓凝故作感慨:“说起来,七妹年纪虽然小,却如此懂事,真是难得。”
季漱鸢:“……”
她总觉得陆皓凝话里有话,却又挑不出毛病,一时竟被噎得有些语塞。
只得端起旁边微凉的茶盏,假意抿了一口,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