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焦黑的废土与初现雏形的新生城镇间穿行,最终停靠在一个简陋的站台。
谢应危踏上故国的土地,入目皆是寒冬的萧瑟。
距离战争结束已过去六年,他被滞留在异国接受审查,如今才获准返回。
尽管在旅途的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疲惫如同附骨之蛆,他却一刻也未停歇。
军装早已换下,穿着一身普通的深色大衣,身形依旧挺拔却难掩风尘仆仆与眼底深藏的急切。
他违背了诺言。
当初离开黑石惩戒营时,他对楚斯年说战争结束就会回来。
然而六年的身不由己让他迟到了太久。
风雪裹挟着硝烟散尽后的尘埃落在谢应危肩头。
他站在曾经黑石惩戒营的铁丝网前,那里如今是一片被厚雪覆盖的荒原,只有几株耐寒的野蓟从雪层中探出带刺的枝干。
惩戒营的了望塔早已坍塌,营房只剩断壁残垣。
他踩着积雪,靴底发出咯吱的声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个轻盈的东西忽然落在他的头顶。
他猛地一怔,身体先于意识绷紧。
那是一个用干燥的野蓟和不知名的枯草编成的环,带着雪后凛冽的气息。
他缓缓回头。
风雪迷了眼,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
楚斯年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穿着一件半旧的驼色大衣,领口围着灰色的羊毛围巾,鼻尖冻得微红。
依旧是那头醒目的粉白色长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那双浅色的瞳孔正静静地看着他,里面盛着一种不敢辨认的情绪。
寒风掠过无垠的花田,吹动两人的衣角与发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应危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冰碴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幅度轻微,却足以撼动他这六年用钢铁意志筑起的心防。
在被变相囚禁的两千多个日夜里,在那些充斥着审讯、孤寂、以及无边黑暗的时刻,他曾无数次想过用藏在靴底的刀片结束一切。
太累了,背负着战败的耻辱,远离故土,前途未卜。
但每一次,在最后关头,他都会想起离开前夜,楚斯年在他耳边说的那两个字。
“别死。”
声音很轻,却像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楚斯年为了自保而演的又一场戏,也不确定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心狠手黑的小少爷对他是否真有几分微末的真心。
他更知道,楚斯年等他的可能性渺茫得如同这风雪中的星火。
可就是这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成了支撑他熬过所有折磨的唯一念想。
他必须回来,必须亲眼确认。
而现在,楚斯年就站在这里,在这片象征着他们之间扭曲关系的废墟上为他戴上一个粗糙的花环。
他回来了,楚斯年在等他。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悲伤和心疼。
他在异国的牢笼里至少知道楚斯年或许还活着,而楚斯年呢?
在这六年混乱的世道里,在帝国崩塌秩序重构的洪流中,他是如何独自挣扎求生?
是如何在完全不知道自己生死的情况下,怀着怎样渺茫的希望等在这里?
谢应危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头顶那个粗糙的花环,冰冷的草茎刺痛他的指腹。
他看着楚斯年被冻得有些苍白的面容,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巨浪。
那里面有六年来压抑的思念,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但更多的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铺天盖地的痛楚。
他向前迈出一步,靴子深深陷进雪里。
这一步跨越六年的硝烟与铁窗,踏碎两千多个日夜的不安与猜疑。
他伸出手臂,动作里带着久别重逢的生涩,却又无比坚定地将眼前人拥入怀中。
楚斯年被他带进怀里,脸颊贴上大衣的瞬间,感受到的却是大衣下汹涌而来的体温。
谢应危的手臂环住他的脊背,收得很紧,紧得能听见彼此骨骼轻轻的响动,却不再带有从前的侵略性,而是化作一种失而复得的确认。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来,下颌轻抵在楚斯年发顶,是一个全然交付的姿态,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疲惫不堪的旅人。
为那些错失的岁月,为独自承受的风雪,为彼此身上看不见的伤痕。
可在这悲伤的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温暖而坚定。
楚斯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下传来失序而剧烈的心跳,如同战鼓擂响在寂静的雪原。
心跳声穿透厚重的衣物,一声声,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没有动,也没有推开。
最初片刻的僵硬过后,他缓缓抬起手,最终轻轻回抱住谢应危劲瘦的腰身。
这个回应像是打开某个闸门,谢应危将他搂得更紧,紧得几乎要让他窒息,紧得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
风雪在两人周围无声盘旋,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
冰冷的雪花触碰到温热的皮肤,瞬间融化。
“我回来了。”
谢应危低沉的声音擦过楚斯年耳畔,像积雪压断松枝的轻响。
这四个字在他胸腔里酝酿了六年,穿越过战俘营的铁丝网,浸泡过异国的夜雨,此刻落在楚斯年发间竟带着雪水消融般的湿润。
他说得极轻,却像钝器砸在彼此心口。
楚斯年感觉到环住自己的手臂又收紧几分,力道里带着某种后怕。
仿佛稍一松手,怀里的温度就会化作雪原上的幻影。
远处有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而他们站在没过靴子的积雪里,像两棵终于找到彼此的树。
谢应危低下头,鼻尖轻触楚斯年被冻得通红的耳垂,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来时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