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冬狩结束,圣驾回銮,北燕使团亦随之同行前往长安。
秦王伤势未好,本该在行宫再静养些时日,怎奈他执意要求,最终也跟随着队伍一同离开。
年关将至,各地亲王与重要官员已纷纷启程,前往长安述职;城内各处也都为年节准备起来;北燕使团亦将在此,停留到年节之后。
他们将在除夕大宴上,献上北燕与大齐的岁贡礼。
在那之前,北燕使团的接待事宜,照例交给鸿胪寺。
鸿胪寺忙碌起来,其余署衙也并不清闲,特别在老皇帝宣布让赵逸接管兵部之后。
诸皇子猜忌不断,这会儿也难得团结地纷纷试探针对上了赵逸;秦王赵辰知道此事后更是气得不行,不消他多说,他的外家及亲近臣子就默契地给赵逸使上了绊子。
内外夹击,加上年底事务繁多,可谓乱上加乱。
裴执聿要处理皇城司积压的事宜,又要一边帮衬好友,回长安后便忙碌得整日不见人影;不时就在皇城司里过夜,就算回府,也往往都在深夜之时。
他觉得奇怪的是,明明现在因忙碌少眠,却未如先前那样再昏昏睡过。
所以……先前定是人为。
只是现在的确抽不开身,便暂时将此事搁置一边。
是夜,裴执聿仍过子时而归。
他悠悠往栖梧院的方向去,掌心里还握着什么,不时抛起把玩一下。
今日处理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令他心情尚可。
只是身上带了点血味……裴执聿眉心轻动,想着回去后得先仔细沐洗才行。
安平侯身边的老人,侯府的周管事在此时出现。
“世子,侯爷请您过去一趟。”
裴执聿步子一顿,垂眼看着身形略微佝偻的老人:“这么晚了,父亲有何事,明日再议吧。”
“世子,侯爷让老奴务必请您过去。”
周管事拦在跟前,眉头微微皱着,带了点乞求的意思。
裴执聿默然良久,闭了闭眼后,绕过他往书房的方向去。
--
书房门被周管事小心掩起,“吱呀”一声,隔绝了舍外的黑暗寒冷。
裴执聿径直在边上坐下,一旁的落地纱罩灯散出朦胧光晕,恰好照亮他半边身子,他轻轻侧过脸,面容便在亮与暗间半隐半现。
书案后的安平侯悬腕执笔,正在全神贯注地画着什么。
裴执聿知道安平侯在画谁。
他的亡妻,他的母亲。
裴执聿对此已经习惯,甚至有点恶心。视线停留了一会儿,便重新挪开。
“父亲若无要事,儿就先走了,明日还需朝会。”
“放肆。”
安平侯不轻不重地斥责一声,将画笔丢进一旁笔洗中,冷冷抬眼:“你就不打算与我解释一下,为何还在同晋王往来?”
裴执聿扯了扯唇角,与安平侯相似但年轻许多的眉眼和其平静对视:
“儿子若没记错,父亲当初答应过,不会插手。”
安平侯冷笑,“你真当老夫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不成?晋王与秦王,现今闹得满城风雨,让我如何置之不理?”
“你若早与之断了来往,也不至现在被牵扯其中。”
裴执聿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叩着扶手,仿佛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裴执聿,别忘了你答应老夫什么。”
他这才抬抬眼,重新看了过去。
灯影交错,切割着书案后那张中年男子的面庞。和无数记忆中一样,阴沉晦暗,永远带着股压迫的气势。
但裴执聿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迎着安平侯冷怒的视线,他站起身:
“儿子当然记得……不过父亲,除了我,您也没有其他人选了。”
他说着向书案走近,居高临下睥着。恍然一瞬,他忽意识到这张曾经在记忆中显得如此高的书案,原来这样矮小。
就像书案后的这个男人。
裴执聿似觉这发现有趣,忍不住又嗤笑一声,俯首道:
“父亲,有件事忘了告诉您,侯府的继任者,只有我了。”
安平侯神色一变,隐有裂缝:“你说什么?!”
裴执聿垂眸从袖中取出什么,随手往书案上掷去。
清脆的珰一声,染血的玉佩在那张未收起的画上磕碰着,留下一道暗红的血痕。
他长眸眯起,温柔笑意在此时显得几许残忍:
“父亲当我这皇城司指挥使的位子,是白坐的吗?”
“在长安,没人能躲得过天子耳目。父亲以为……我这些时日,真的只是在忙晋王之事?”
安平侯指尖出现一点颤抖,拿过玉佩,一手捂着胸口,惊怒:“你…逆子!”
“你把他们怎么了!”
“母亲的赝品和赝品的儿子,父亲觉得我会怎样?”
迎着安平侯的视线,裴执聿两手撑着书案,一点点俯身:
“父亲想兔死狗烹,将儿子的东西拱手让与他人……恐怕现在是不成了。”
“您想要的重振门楣位极人臣,如今,只要我能做到。”
“请废世子的断亲疏,父亲尽快烧了,儿子就当不知。
…您说呢?”
安平侯的脸色仿佛寸寸皴裂,黑一阵青一阵,浑身直抖。
忽地,他抓在胸前的五指猛然一紧,噗地吐了口血出来。
猩红的血溅在画上,将画上女子的模样彻底掩盖。
裴执聿早已飞快退开,他眼睫半垂,看着那幅画,淡声:
“脏了。”
这两字像是戳到了什么痛处,安平侯颤着手指过来,却说不出一字。
裴执聿抬抬眼,转身行至门扉处,才微微侧首道:
“儿子回了,父亲早些休息。”
抛下这一句后,他径直推门离开,不再理会后头发出怪声的安平侯。
没意思。
他颇意兴阑珊地想道。
披着夜色返回,本以为栖梧院灯火已歇,但视线里,却渐次出现柔和光亮。
更有几点光晕,就在院门外摇晃。
裴执聿步子微顿,以他五感,足够看清提灯立在外头等候的姜岁。
他怔住,迟疑唤了声:“夫人?”
姜岁循声望来,眼眸骤亮,披着厚重的裘衣便小跑过来。她裹得严实,这样奔来,活像是一团雪球蹦着而来。
裴执聿的唇角不自觉扬起,张臂接住了“雪球”。
“夫君…你可算回来了……”
怀中传出委屈闷声,裴执聿呼吸一窒,方才覆了层阴霾的心,此时倏忽咚咚加快,如有春风而过。
他垂眼,如护珍宝般紧紧环住,哑声:
“又做噩梦了吗?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怀里随之传出一点泣声,令他心疼地将人又抱紧些。
姜岁的确哭了。
喜极而泣。
呜呜呜…今晚终于能尽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