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依旧死死地投向逃荒队伍消失的那个方向,仿佛要穿透那灰暗迷蒙的天际线,看清更遥远、更残酷的现实图景。韩老伯昨日带回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与眼前这支活生生的、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苦难队伍相互印证,都指向一个冰冷而不容置疑的事实:区域性的大饥荒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加剧、蔓延,社会秩序那原本就脆弱的边缘,正在被越来越汹涌的求生浪潮不断冲击、侵蚀,随时可能崩塌。凌家坉这点凭借全体社员拼死抗争、侥幸才换来的“世外桃源”般的微光,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苦难的映衬下,显得何其微弱,何其渺小,又何其……危险!它就像暗夜旷野中唯一亮着的一盏小灯,既照亮了自身,也必然吸引了所有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飞蛾,其中不乏可能带来毁灭的毒蛾。
“福满叔,”凌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涌动的暗流,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峻和清醒,“心里堵得慌,是因为咱们都心知肚明,凭咱们凌家坉这点微薄的力量,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今天能相对平稳地送走这一波,靠的是咱们占住了道理,靠的是那一伙人的人心还没有乱,更是靠那碗划清了界限的救急糊糊明了事理。可如果……如果上面,公社,乃至县里,有了统一的安排和部署,把接收安置灾民这项天大的难事,当成一项硬邦邦的政治指标,不容置疑地压到咱们每个村子的头上,那时候,咱们先前划下的这条脆弱的界线,还能不能守得住?咱们凌家坉这艘小船,还能不能顶住这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王福满浑身剧烈一震,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说……公社……可能会下死命令?让咱们必须……必须接收安置灾民?像完成任务一样?” 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比他刚才脑海中闪过的零星流民持续骚扰、甚至小规模抢掠的场景,还要可怕百倍、千倍!零星来的,还能依靠村子的围墙、民兵的警戒和村民的同仇敌忾勉强抵挡一阵,可若是上级的红头文件正式下达,那就不再是民间纠纷,而是政策!是必须坚决完成的政治任务!是悬在头顶的尚方宝剑!抗拒政策?那后果……王福满简直不敢往下想!
“不是可能,”凌风缓缓地、极其肯定地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迷雾,看到了那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的风暴,“是必然。灾情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逃荒的规模如此庞大,影响如此深远,公社、县里乃至更上面的领导,绝不可能一直坐视不管,任由局势失控。把巨大的安置压力分散、转嫁到各个生产队,是他们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因为上面也没有办法集体安置这么多人,而且国家也有难处。而咱们凌家坉,今年因为抗旱保收‘表现突出’,在公社那里算是挂了号,成了‘有潜力’、‘有担当’的典型。这种时候,这种‘硬任务’、‘硬骨头’,咱们很可能……首当其冲。”
仿佛是为了精准无误地印证凌风这近乎残酷的预言,就在第二天下午,日头刚偏西,寒意更浓的时候,公社的通信员小张就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绿色帆布包,再次气喘吁吁、满脸焦急地出现在了凌家坉的村口。这一次,他脸上完全没有了往日送信时那种带着几分悠闲和熟络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紧张、匆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通知交给村会计老周或者大队部门口的值班人员就算完事,而是脚步匆匆,直接要求面见王福满队长和凌风,说有万分紧急的事情。
在生产队委员会那间狭小、昏暗、充满了烟草和旧纸张混合气味的房间里,小张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便用略显急促和沙哑的声音,带来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瞬间炸响在小小的房间里,让王福满、凌风和闻讯赶来的老周三人,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公社紧急通知!明天上午九点整,在公社大会议室,召开全公社生产队长、党支部书记及以上干部紧急会议!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会议主题——研究部署应对当前严重灾情,坚决落实灾民安置工作!
“王队长,风哥,周叔,”小张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真诚的同情和深深的不安,他左右看了看,仿佛怕隔墙有耳,“我……我悄悄跟你们透个底,这次会议……气氛非常非常不一般,紧张得很!马主任在办公室拍了桌子,发了大火,说情况已经到了万分紧急、刻不容缓的地步,各大队必须无条件服从安排,要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全局观念!听说……初步拟定的方案,就是要根据各队今年上报的粮食产量、人口规模、土地面积这些因素,测算出一个什么‘理论承受能力’,然后……然后按比例分摊安置名额……你们凌家坉……唉,你们……你们可得有个最充分的心理准备啊!” 小张说完,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也不敢多留,骑上车子,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留下王福满、凌风和会计老周三人,面面相觑,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彼此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变得沉重、急促的心跳声,以及窗外北风凄厉的呼啸。
“来了……到底还是来了……怕什么就来什么……”王福满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一屁股瘫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木椅子上,脸色瞬间变得灰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双长满老茧、布满裂口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分摊安置名额……根据收成和承受能力……这……这他娘的不就是明摆着冲着咱们凌家坉来的吗?他们这是看咱们今年没绝收,就把咱们当肥羊,要往死里薅羊毛啊!这是要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往绝路上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