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一旦落下，便再无回头路。
那丝从水野凉子话语中窥见的、危险而诱人的曙光，此刻成了九条阵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救命稻草。
他与水野姐妹沉默地离开了那间弥漫着猪排饭油脂气息和日常喧嚣的小店，仿佛达成了某种无言的、沉重的共识。
三人一同向着那座仿佛独立于时间之外的「世道」服装店走去。
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拉得很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粘稠的时光里，步伐沉重却目标明确，如同奔赴一个既定的审判席。
来到「世道」那古朴的店门外，深色的木质门板上果然安静地悬挂着「本日休业」的熟悉牌子。
神渡准此时应在东大校园，继续扮演着他那「中国留学生」的日常角色，沉浸于凡人知识的表象之下。
水野凉子从怀中取出一串古老的黄铜钥匙，熟练地选中其中一把，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门开了，店内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古老书卷尘埃、顶级织物纤维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停滞般的静谧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喧嚣、焦虑与阳光的温度稍稍隔绝在外，带入一个冷却的、异质的空间。
「准様はまだお帰りにならない时间ですので…どうぞ、おかけになってお待ちください。」（准大人还没到回来的时间…请您先坐一会儿等一下吧。）
凉子轻声说着，语气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她似乎还在为自己擅自向九条阵透露了关于「嫉妒」之力的禁忌信息而感到后怕与不安。
九条阵摇了摇头，他无法安然坐下，内心的焦灼如同蚁群啃噬：
「いや、何か手伝えることはないか？ただ待っているよりは…気が纷れる…」
（不，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总比干坐着强…能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迫切需要做一些具体的、物理性的事情，来压制内心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紧张、负罪感以及对即将提出请求的恐惧。
于是，在这个本该静歇的午后，「世道」店内出现了一幅奇异而略显超现实的景象：
新任警部九条阵，脱下了笔挺的西装外套，略显拘谨地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有些笨拙却又极其认真地帮着水野姐妹整理那些悬挂着的、气场强大的华服。
他用柔软的细布擦拭着光可鉴人的红木展示柜，甚至学着用特制的软毛刷，小心翼翼地为一件看似年代久远的丝绒礼服拂去表面根本不存在的微尘。
他的动作远不如姐妹俩那般流畅优雅，带着一种军警特有的利落与用力，却格外专注投入，仿佛在进行某种净化和准备的心灵仪式，试图通过身体的劳碌来赎买即将开口的罪愆。
时间在这片静谧而略带压抑的空气中缓缓流逝。
阳光透过精美的橱窗，角度逐渐倾斜，将店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案。
终于，当时近黄昏，街道上的喧嚣渐渐染上归家的色彩时，店门外传来了熟悉的、不紧不慢的、极具辨识度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随即轻轻转动。
叮铃~
熟悉的黄铜风铃声随之响起。
门开了。
神渡准背着那个看起来普通却质感非凡的单肩书包，一身简约而合体的休闲打扮，如同任何一个刚刚下课、略带倦怠的普通大学生般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店内，在看到九条阵以及他手中那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鸡毛掸子时，金色的眼眸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挑了一下眉梢，仿佛看到一只家猫试图模仿人类使用工具。
「おや、珍しい客だな。そして…珍しい光景だ。」
（哦，真是稀客。而且…真是罕见的景象。）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随手将书包放在一旁的高背椅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九条阵出现在这里、并做着店员的工作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日常琐事。
水野姐妹立刻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般，紧张地站直身体，臻首低垂，齐声道：
「お帰りなさいませ、准様。」
（欢迎回来，准大人。）
九条阵也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织物芬芳的空气，强迫自己走上前。
他知道时机已到，不能再犹豫，任何拖延都只会加剧内心的煎熬。
「准様…お愿いがあります。」
（准大人，拜托您了。）
他深深地鞠躬，身体弯成九十度，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干渴而显得有些沙哑破裂：
「それは…非常に胜手で、无理なお愿いだということは重々承知しています。ですが…もう、他にどうしようもなくて…あの‘构造’を変えるには、これしか思いつかなくて…」
（准大人…我有一事相求。我知道…这非常自私，是个过分无理的请求。但是…我已经…别无他法了…要改变那个‘结构’，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不敢抬头，用尽可能简洁却清晰的语言，将自己想要彻底、从根本上解决堀川集团问题的强烈渴望、以及从水野凉子处得知「嫉妒」之力后产生的、那近乎亵渎神明与凡人伦理的念头——
希望神渡准能出手，将现任社长堀川正人从世界上「替换」掉，用一个从内到外完全一样、唯独「内核」被修改成真正良善、有责任感、能引导集团走向正途的「领导者」和盘托出。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伤了他的喉咙。
说完后，他依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冰冷拒绝、居高临下的嘲讽、或是更可怕的、源自非人存在的、他无法想象的威严怒火。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水野姐妹因极致恐惧而彻底屏住的呼吸，以及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店内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遥远街道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车流声，反而衬托出这片空间的绝对安静。
然后——
「ふっ…」（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如同叹息般的轻笑从头顶传来，打破了寂静。
九条阵困惑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了头。
只见神渡准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一抹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嘲讽，也没有仁慈。
更像是一种仿佛听到孩子提出了一个既天真又可笑、既大胆又愚蠢问题的、带着些许玩味、怜悯和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的表情。
那笑容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不寒而栗，比直接的愤怒更令人不安。
「ゴミ山を片付けるより、よっぽど简単だ。」
（比清理垃圾山容易多了。）
神渡准的语气轻松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九条阵刚才提出的不是一个涉及干涉人格、篡改现实、挑战伦理界限的惊天请求，而只是让他去楼下便利店买瓶水一样简单寻常、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旁边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几乎快要缩成一团的水野凉子，眼神深邃莫测，如同古井深潭：
「凉子から闻いたんだな。当然だ。あの‘嫉妬’を用いた‘悔い改め’のことを知っているのは、彼女だけだから。」
（是凉子告诉你的吧。当然。知道那件动用‘嫉妒’进行‘悔改’之事的，只有她了。）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责怪，但水野凉子却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中，吓得浑身剧烈一颤，膝盖一软，几乎要当场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
「准、准様！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私が余计なことを…！」
（准、准大人！非常抱歉！是我多嘴说了不该说的…！）
神渡准却随意地、近乎慵懒地摆了摆手，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懒得追究。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依旧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九条阵身上。
而此刻，九条阵，以及旁听的水野千鹤，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吓得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尤其是九条阵！
比清理垃圾山还容易？！
这句话所蕴含的恐怖意味，太过颠覆，太过超越理解！
如果…如果这种能够随意制造完美替代品、并从根本上修改人格与思维模式的「嫉妒」之力，真的如此「容易」、「简单」就能施展的话……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世界上任何一个成功的商人、权倾一时的政要、手握重兵的将军、甚至是一国之总统……
在神渡准面前，都可能悄无声息地被一个从外貌、记忆到微观习惯都完全一样、唯独「内核」被随意修改成对他绝对忠诚、或完全符合他个人心意与趣味的「人偶」所完美替代！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岂不就是一个可以随意安插傀儡、按照他一时兴起或无聊念头而运转的巨大舞台剧？！
现有的社会秩序、权力结构、国家博弈、乃至人类引以为傲的自由意志和独特性，在这种力量面前，都脆弱、可笑得不值一提，如同孩童用沙砾堆砌的城堡！
一股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九条阵的全身！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在变冷！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恐惧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祈求的，是何等恐怖、何等超越维度的一种力量！自己正在试图与之进行交易的，是一个何等无法用常理揣度的存在！
但紧接着，一个更让他心中发苦、近乎绝望的念头浮现出来：
如果…如果神渡准真有此意，他早就那么做了。
让这个世界变成他掌心随意摆弄的傀儡剧场，对他而言，或许比现在这样闲散地开店、闲散地上学、旁观蚂蚁们的挣扎更加「无趣」和「麻烦」。
他根本不屑于此。
自己此刻的恐惧和担忧，在对方那超越人类道德的视角中，恐怕只是蝼蚁对巨人力量的又一次可笑臆想和过度解读，庸人自扰罢了。
神渡准看着九条阵脸上剧烈变幻、最终化为一片惨白和苦涩的神情，耸了耸肩。
「で、それで？」
（所以，然后呢？）
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一些，无形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灵魂的重量：
「お前のその愿い、本気か？」
（你的那个愿望，是认真的吗？）
九条阵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会答应吗？
如此轻易？如此简单？
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这看似简单的问题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深意或…代价？
悬念，如同已然拉满的弓弦，紧绷在「世道」店内那片异样静谧、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空气之中，发出几乎要断裂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