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四月庚子。
紫禁城,武英殿。
这座昔日大明皇帝处理军国要务的宫殿,如今成了大顺朝临时的朝会议事之所。
殿内的陈设依稀保留着旧貌,蟠龙金柱,琉璃金砖,但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却已截然不同。
少了那份延续了二百多年的森严规矩,多了几分草莽得势后的张扬与浮躁。
文武官员——
主要是闯军高级将领和投诚的明朝降官——
站立得松松散散,交头接耳之声嗡嗡不绝,话题多围绕着昨夜哪位将军府上的歌舞更妙,或是又得了什么前朝的稀奇古玩。
龙椅上,李自成穿着一身新赶制出来、但仍略显宽大的明黄龙袍,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倦怠,正心不在焉地听着户部一个官员絮叨着山东某地粮饷催缴不利的琐事。
刘宗敏、田见秀等大将站在武将班首,虽穿着官服,却难掩浑身彪悍之气,不时有些不耐地挪动脚步。
牛金星位列文官之首,眼帘低垂,看似恭顺,实则心中盘算着如何进一步将权柄收拢。
这看似“祥和”的朝会景象,被殿外一阵突如其来的、急促到变调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猛地撕裂!
“紧急军报!
山海关八百里加急!!”
一名盔歪甲斜、浑身浴血、几乎是从殿外滚爬进来的信使,冲破侍卫的阻拦,扑倒在御阶之下。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紧急文书。
刹那间,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名狼狈不堪的信使身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李自成猛地从龙椅上直起身子,脸上的慵懒瞬间被惊疑取代,厉声喝道:
“讲!
山海关情形如何?
吴三桂那厮是否归降?”
那信使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和后怕,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陛……陛下!
不好了!
吴三桂……吴三桂反了!”
他喘着粗气,几乎是哭着喊道:
“末将随唐通将军(使者)前往山海关招降,那吴三桂假意应承,在关内设下鸿门宴!
席间突然发难,伏兵四起!
唐将军……
唐将军被他当场斩杀!
首级……
首级被悬于山海关城门示众!
随行护卫弟兄……
尽数罹难!
只有末将……
末将拼死杀出重围,回来报信啊!”
话音未落,他已是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那份染血的军报被侍卫捡起,呈到御案之上。
“什么?!”
“唐通被杀了?!”
“吴三桂竟敢如此?!”
大殿之内,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刚才还沉浸在一片“太平”幻象中的文武官员,此刻个个面色大变,惊怒交加。
刘宗敏勃然大怒,虬髯戟张,一拳砸在身旁的蟠龙金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直娘贼!
吴三桂这狗杂种!
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李自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把抓过那封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虽然对吴三桂的归降并未抱十足希望,但也绝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决绝狠辣,斩杀使者,悬首示众!
这已不是简单的拒绝投降,而是赤裸裸的、不死不休的挑衅!
是对他大顺皇帝权威的公然践踏!
然而,噩耗并未结束。
就在殿内一片哗然、群情激愤之际,又一名风尘仆仆、作夜不收(侦察兵)打扮的军士被急匆匆引入殿内。
此人显然经历了连番搏杀,身上带伤,但眼神依旧锐利。
“陛下!
山海关最新军情!”
夜不收单膝跪地,语速极快,
“吴三桂斩杀唐将军后,已彻底关闭关门,收拢所有关宁军残部,日夜加固城防,关墙之上旌旗密布,守备极其森严!”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凝重:
“此外,末将等冒死抵近侦查,发现近日有数批身份可疑之人出入山海关。
有的扮作关外皮货商,但护卫精悍,举止有度,绝非寻常商贾;
更有几拨人,虽着蒙古装束,但其马蹄印记、鞍鞯制式,皆与辽东建奴精锐极为相似!
这些人皆被吴三桂亲信迎入总兵府,密谈至深夜方出!”
夜不收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说出了那个最令人恐惧的猜测:
“陛下,诸位大人!
所有迹象表明,吴三桂绝非仅仅据关自守!
他正在与关外的鞑子……
不,与后金建奴频繁接触,意图勾结!
山海关,恐已非我东北门户,而将成为引狼入室之险关!”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如果说吴三桂的拒降和杀使还只是“疥癣之疾”,那么他与关外强大的清军勾结,就是足以倾覆社稷的“心腹大患”!
北京城的东北方向,不再是暂时未能打通的门户,而是瞬间变成了一个可能随时涌来毁灭性洪水的巨大缺口!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武英殿内蔓延开来。
刚才还叫嚣着要踏平山海关的将领们,此刻也纷纷色变。
他们不怕明军,甚至不惧关宁铁骑,但对于那些传说中悍勇无比、来去如风的满洲八旗铁骑,却有着本能的忌惮。
当年清军几次入塞,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的惨状,许多人还记忆犹新。
降官队列中更是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果然!
吴三桂投了东虏!”
“这可如何是好?
山海关一失,北京门户洞开!”
“建奴铁骑若是入关,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刚刚建立不过十余日的大顺朝堂,瞬间从虚幻的胜利巅峰,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一脚踹入了冰窟之中。
虚假的繁荣表象被彻底撕碎,露出了下面危机四伏、强敌环伺的残酷现实。
在一片混乱和恐慌中,牛金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知道此刻必须稳住局面,并抓住机会引导舆论。
他快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义愤填膺,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陛下!
诸公!”
牛金星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脸色难看的李自成身上,
“吴三桂悖逆狂徒,世受明恩,不思报效,反而弑杀天使,勾结建奴,引狼入室,实乃国贼!
罪大恶极,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怒火和恐惧,引导到了吴三桂这个具体的“叛徒”和“国贼”身上。
“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陛下初登大宝,正需立威于天下!
臣恳请陛下,即刻发天兵征讨,踏平山海关,擒杀吴三桂,以儆效尤!
亦让关外建奴知我大顺天威,不敢觊觎中原!”
牛金星的主张,符合大多数武将急于雪耻的心态,也暂时掩盖了对于清军直接介入的更深层恐惧。
立刻出兵,成了朝堂上最主流、最“正确”的声音。
李自成坐在龙椅上,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扶手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军报上模糊的血迹,夜不收描述的“建奴迹象”,牛金星“立刻征讨”的激昂陈词,以及殿下文武官员或惊恐或激愤的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旋转。
他感受到了来自山海关方向那赤裸裸的、充满血腥味的挑衅!
更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如同寒潮般的巨大威胁,正从关外弥漫而来,即将扑向这座他刚刚入驻、尚未坐稳的紫禁城!
吴三桂……
建奴……
李自成的牙关紧紧咬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那张因酒色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愤怒、杀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知强敌的忌惮,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难看的神色。
风暴,已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