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内,那场仓促潦草、啼笑皆非的登基大典总算接近尾声。
龙椅上,李自成依旧被那身紧绷的旧龙袍束缚着,先前因仪式不顺和玉玺模糊而带来的阴霾,在即将到来的环节——分封百官——面前,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掌控生杀予夺、赏功罚过的大权,永远是权力最诱人也最直接的体现。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在臣子面前显得更威严一些,尽管那短小的袍袖让他抬手都有些困难。
司礼官牛金星再次上前,此刻他脸上的紧张已褪去,换上了一副成竹在胸、与有荣焉的神情。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之前宣读告天文时流畅洪亮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庄重:
“陛下有旨!
新朝鼎立,论功行赏,以安臣心,以定国本!
下面,宣示封赏——”
殿内原本有些松懈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尤其是那些追随李自成南征北战的将领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眼中闪烁着对权力、财富和名位的渴望。
他们拼死拼活,等的就是这一刻光宗耀祖、裂土封侯的时刻。
牛金星的谋划牛金星手持一卷显然是精心准备、墨迹簇新的黄帛名单,开始朗声宣读。
他的名字自然是排在文臣首位,被册封为“天佑殿大学士”,总领朝政,俨然宰相之位。
他跪拜谢恩,动作流畅,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得意。
紧接着,他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和官职。
吏部文选司郎中、考功司郎中……户部度支司主事、仓场侍郎……兵部武选司郎中、职方司主事……一个个关键岗位,如同棋盘上落下的棋子,被牛金星有条不紊地安插上他早已物色好的人选。
这些人,或是他同乡故旧,或是早早投靠他门下的落魄文人,亦或是些虽无大才却唯他马首是瞻的降官。
每念出一个名字,队列中便有一人出列,叩谢天恩,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吏、户、兵等核心部门的实权位置,几乎被牛金星的亲信网络完全覆盖。
行政用人、财政钱粮、军队调配,这些维系一个王朝运转的命脉,在“大顺”朝开国的第一天,就被牛金星以“论功行赏”的名义,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
他站在御阶之下,微微昂着头,目光扫过那些获得任命的心腹,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个以他为核心的权力格局,已然初具雏形。
一些资历较老的闯军将领,如刘宗敏,被封了高高的武职(如权将军),爵位显赫,但对具体政务并无干涉之权。
他们大多满足于名号和即将到手的赏赐,对牛金星这番细致入微的人事安排背后的深意,并未深思,只觉得这酸秀才办事还算周到。
而一些稍有头脑的降官,则低眉顺眼,心中雪亮:这新生的大顺朝,真正的权柄,已然落入了这位“牛丞相”手中。
苏俊朗的封赏名单念了大半,文武各有封赏,终于轮到了苏俊朗。
牛金星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刻意营造一种悬念,然后才用一种格外郑重的语调念道:
“咨尔苏俊朗,本为布衣,然天赋奇才,于朕微末之时便倾心相随,屡献奇策,克敌制胜。
造火药、制利械、献屯田之策、定进军之谋,于国朝创立,功勋卓着,堪称开国第一功臣!
朕感其忠勤,特超擢为——”
他拖长了音调,吸引了全殿所有人的注意。
连李自成也向前倾了倾身子,对这个他确实十分倚重的“苏先生”的封赏,显露出关注。
“——天工院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天工院大学士”!
品级极高,与牛金星的“天佑殿大学士”几乎平肩,而且还有“特进”荣衔和“丹书铁券”这种免死金牌般的殊荣!
“开国第一功臣”的评价更是高得无以复加。
刹那间,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不少将领投向苏俊朗的目光充满了羡慕,甚至是一丝嫉妒。
刘宗敏咂咂嘴,嘀咕道:
“苏先生这官儿,听着比俺老刘的还气派!”
然而,一些心思缜密之人,尤其是那些降官,却在最初的惊讶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天工院?
这是什么衙门?
前朝可有此制?
权力的虚实果然,牛金星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某些猜测:
“天工院,乃陛下为表彰奇技、开创盛世而特设之新衙。
苏大学士可专心致力于机巧格物之学,研制利国利民之新器,扬我大顺天威!
一应用度,可直接向户部支取。”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核心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这是一个新设的、前所未有的机构。
它没有下属衙门,没有固定的属官编制,没有明确的行政职责(除了模糊的“奇技淫巧”),甚至没有听说有独立的办公地点。
所谓的“直接向户部支取用度”,更像是一张空头支票,在牛金星牢牢掌控的户部面前,能兑现多少,全凭他人心情。
品级是顶天的尊荣,实权却等于零。
苏俊朗被高高捧起,安置在一个华丽无比的空中楼阁里,彻底隔绝于吏、户、兵、刑、工等一切实际权力运作之外,完全被排除在新朝的核心决策圈层。
这与其说是封赏,不如说是一种精妙的政治隔离。
苏俊朗的反应苏俊朗站在队列中,听着这意料之中的“殊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被盛赞的“开国第一功臣”不是自己。
牛金星的谋划,他早在登基前种种迹象中就已看清。
忌惮他凭借技术带来的巨大功劳,忌惮他在军中的影响力,更忌惮他那深不可测的“奇思妙想”可能带来的不确定性。
将自己封在一个有名无实的“天工院”,既全了“不忘功臣”的名声,又彻底解除了可能的威胁,这确实是牛金星这种精通权术的文人能想出的“高明”手段。
他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和浓浓的失望。
对这个草台班子小朝廷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随着这“天工院大学士”的头衔,烟消云散。
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他苏俊朗的才智和那些可能改变时代的技术,他们需要的只是能帮他们攻城掠地的工具,一旦坐稳(或自以为坐稳),工具就该被束之高阁,甚至弃如敝履。
系统的沉睡,或许早已预示了这一天。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苏俊朗缓步出列,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地躬身、行礼,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
“臣,苏俊朗,谢主隆恩。”
没有激动,没有推辞,甚至没有一丝应有的“感激涕零”。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明升暗降的安排。
李自成似乎觉得这封赏颇为妥当,既彰显了他不忘旧功,又似乎人尽其才(在他理解中,苏俊朗就爱鼓捣那些“机巧”之物),满意地点了点头:
“苏爱卿平身,日后这利国利民的新奇物事,朕可就指望你的天工院了!”
苏俊朗再次躬身:
“臣,定当尽力。”
语气依旧平淡。
他退回队列,重新隐没在人群中,仿佛刚才那个被推至风口浪尖的“第一功臣”只是幻影。
朝堂上的封赏还在继续,喧嚣与欲望仍在弥漫。
但苏俊朗的心,已如古井无波。
他冷眼看着牛金星志得意满的侧脸,看着龙椅上那位被权力光环笼罩却难掩窘迫的新皇,看着这大殿之上上演的又一场权力盛宴。
这个小朝廷,从根子上就已经烂了。
他之前的努力,不过是给这艘注定要倾覆的破船,多钉上了几块华而不实的装饰板而已。
“天工院大学士……”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头衔,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弧度,“也好,落得清静。”
只是这清静之下,是愈发沉重的危机感和对前路的茫然。
北京城,已成是非之地,漩涡之眼。
他必须尽快为自己,寻找新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