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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鬼涎谷在雨幕中彻底消失了轮廓,只剩一片翻涌的墨色。

雨水砸进泥沼,溅起的不再是水花,而是浑浊的血沫;岩壁被冲刷得裸露出嶙峋的骨节,仿佛大地正痛苦地剥落旧皮。

风在谷口回旋嘶吼,像无数未咽下诅咒的亡魂争抢着最后一口气息。

那股焦灼的腥甜愈发浓重——不是来自燃烧,而是腐烂深处悄然绽放的怨毒,正顺着水脉,一寸寸向外界蔓延。

她站在谷外最后一块干燥的岩石上,左耳听不见雨声,右膝的伤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

赢了?

她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血痕,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鬼涎谷不需要胜利者。它只等活人变成传说,等传说化为饵食。

而现在,它醒了。

沈砚的后背坚实而温热,肌肉在湿透的衣衫下绷紧如铁,成了苏晚照在这片冰冷天地里唯一的倚仗。

她将脸贴在他肩胛之间,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带来的轻微起伏,还有那透过布料传来的、属于活人的体温,像暗夜里微弱却坚定的火种。

她的独目视野狭窄,雨幕如织,将一切景物切割得支离破碎;左耳的永寂让她仿佛半个身子沉在与世隔绝的深海,唯有右耳还能捕捉到风声、雨声、心跳声——以及那扇黑门深处,魂灯燃烧时发出的、如叹息般的低鸣。

“你带路,我断后。”她虚弱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像刀锋划过冰面,留下不可逆的刻痕。

林疏月紧跟在沈砚身侧,苍白纤细的指尖轻轻搭在苏晚照的肩头,指尖微颤,如同感应着某种无形的脉动。

她看不见光,但她能听见。

此刻,她将沈砚沉稳有力的心跳、苏晚照急促却坚韧的心跳,以及周遭风雨的咆哮,编织成一张可以指引方向的地图。

她甚至能听见雨水落在不同质地上的声音:打在石上是脆响,落在泥中是闷响,而滴在黑门表面时,则发出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嗡鸣——那是怨气在低语。

她哽咽着,泪水混着雨水滑下,顺着下颌滴落,在泥水中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可你看不见……”

“我看不见,”苏晚照的嘴角竟牵起一抹极淡的微笑,在那张被雨水和血污浸染的脸上,显得惊心动魄,“但你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跳——包括那个,还在等父亲的女孩。”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疏月的心湖中炸响。

是啊,她能听见。

她能听见谷底那扇由无数黑色怨念凝结而成的半门后,那个微弱、悲伤、充满了不解与痛苦的心跳——那心跳细若游丝,却带着孩童特有的节奏,像一只被困在瓶中的蝶,扑翅不止。

谷底深处,黑门上的纹路仿佛活物般蠕动,每一次扭曲都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呻吟,像是大地在梦中呓语。

门心悬浮着最后一盏幽蓝的魂灯,灯焰摇曳,散发出冰冷的光,映得四周的雨水泛起诡异的蓝晕。

灯焰中,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虚影若隐若现,她的身形因能量的不稳而微微闪烁,像一触即碎的琉璃,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一丝极轻的啜泣声——只有林疏月听得真切。

裴怀瑾就站在门前,雨水将他华贵的衣袍打得透湿,紧紧贴在消瘦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具被操控的骸骨。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他每一次颤抖中响起,如同枯枝断裂。

他手中紧握着那支温润的玉笛,指节发白,仿佛那是他与现实仅存的连接。

神情癫狂而炽热,双眼死死盯着魂灯,仿佛那里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只差一人心火!只差最后一份心头之火,小柔就能回来了!”他猛地转向苏晚照,嘶哑地吼叫着,声音撕裂雨幕,震得岩壁簌簌落石,“苏仵作!你不是精通通灵之术吗?你不是能与亡者对话吗?为何不肯成全一个父亲?自愿献祭,你的功德将无量!我会为你立碑作传,让云隐县万世传颂你的义举!”

苏晚照趴在沈砚背上,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如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刺向裴怀瑾最脆弱的神经:“裴怀瑾,你女儿在哭,你听不见吗?她根本不想要这样的重逢!”

“住口!”裴怀瑾状若疯魔,双目赤红,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你们这些庸碌凡人,懂什么叫爱!懂什么叫失去!我为她付出一切,她就必须回来!”他猛地横起玉笛,作势要吹响最后的催命乐章,强行抽取在场活人的心火,引动灯焰。

笛口尚未触及唇边,林疏月突然挣脱了沈砚的搀扶,向前踉跄一步。

她那双空洞的盲眼直直“望”向黑门,雨水冲刷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顺着她瘦削的下颌滴落,像一尊悲悯的神像正悄然流泪。

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我听到了!我听得清清楚楚!她一直在叫你‘爹’,不是为了让你带她回来——是为了让你停下!”

话音未落,林疏月十指翻飞,竟在身前虚空拨弄起来。

没有琴,却有音。

一道道纯净无暇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如同山涧清泉冲刷过焦土,涤荡了空气中的血腥与怨气。

那旋律起初微弱,却迅速清晰——那是《安魂调》最古老、最原始的版本,没有后世添加的繁复技巧,只有最质朴的抚慰与悲悯。

随着第一个音符响起,风势竟为之一滞,雨点落下的节奏也仿佛被调和,变得柔和。

黑门周围的怨气开始轻微震颤,像被无形的手拨动的琴弦。

乐声响起的一瞬间,黑门中心的幽蓝灯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哀鸣。

灯焰中,那模糊的少女虚影似乎被这声音触动,缓缓抬起透明的手,像是想要触摸门外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她的指尖划过空气,带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仿佛触碰到了某种久违的温暖。

裴怀瑾浑身剧震,这突如其来的《安魂调》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房上。

那是他妻子教给女儿的第一首曲子,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旋律。

笛音瞬间走调,变得尖锐刺耳,他眼中的疯狂出现了刹那的迷惘,手指微微颤抖,玉笛几乎脱手。

就是现在!

苏晚照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凭借着无数次勘验现场、布置法阵形成的身体记忆——那是她自幼在古籍残卷中研习、在百具尸身上验证、在无数个深夜中推演所凝成的本能——右手如电,白骨笔的笔尖在虚空中疾点七下。

那七个点,看似杂乱无章,却精准地对应着鬼涎谷地脉的七处关键节点。

笔尖划过空气时,留下七道微不可察的银痕,如同星辰初现。

“沈砚!”她低喝一声。

无需多言,沈砚心领神会。

他左手稳稳托住苏晚照,右手一扬,数道闪烁着微光的灵萤丝破空而出,如有了生命的藤蔓,精准无比地连接上苏晚照刚刚点出的七个虚空坐标。

丝线落定,瞬间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繁复而玄奥的阵图,线条如活蛇游走,发出低沉的嗡鸣,与林疏月的《安魂调》隐隐共鸣。

“断脉锁灵阵,起!”苏晚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吼道。

嗡——

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那由灵萤丝构成的阵法光芒大盛,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将黑门与裴怀瑾一同笼罩在内。

黑门仿佛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门上的黑气疯狂翻涌,发出刺耳的尖啸,门心的灯焰暴涨数尺,幽蓝的光芒几乎要将整个山谷照亮,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光罩死死压制,无法突破分毫。

阵法暂时困住了黑门,但苏晚照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她的力量已是强弩之末,沈砚的灵力也在飞速消耗,阵法撑不了多久。

必须彻底斩断裴怀瑾的执念,熄灭那盏作为能量核心的魂灯。

她猛地抬手,从自己那只完好的右耳上,摘下了一枚样式古朴的银质耳坠。

这是她在勘验裴柔尸身时,从她紧握的手中发现的,一直没来得及交还。

耳坠冰凉,触手时竟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少女临终前的体温。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臂后拉,然后狠狠向前一甩,那枚小小的耳坠化作一道银光,精准地砸向被阵法困住的灯心。

“裴怀瑾!这耳坠里,有你女儿最后的记忆!”苏晚照的声音穿透雨幕与轰鸣,“她被邪祟拖入水中,临死前心里念着的,手里攥着的,不是什么父女重逢的执念!她最后说的,是——‘爹,我好疼’!”

“爹……我好疼……”

这句话仿佛一个恶毒的诅咒,又像是一把淬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裴怀瑾用疯狂和执念构筑的虚假堡垒。

灯焰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灯焰中,少女的虚影清晰了片刻,她泪流满面,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口型,那正是——爹,我好疼。

她不要复活,她只是……太疼了。

“不……不……”裴怀瑾眼中的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骇与绝望。

他手中的玉笛“当啷”一声坠地,摔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徒劳地伸向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灯焰,“小柔……我的小柔……爹错了……”

幽蓝的灯焰中,少女的虚影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化不开的悲伤和一丝解脱。

她透明的手掌抬起,轻轻地、温柔地覆上裴怀瑾伸出的手掌。

没有真实的触感,只有一丝冰凉的慰藉,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即逝。

下一刻,少女的虚影化作点点蓝光,彻底消散。

那盏作为一切罪孽源头的魂灯,在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后,火焰由蓝转白,再由白转为一点微弱的火星,最终,缓缓熄灭。

轰隆!

随着魂灯的熄灭,巨大的黑门失去了所有能量,发出一声不甘的巨响,随即从内部开始崩塌。

构成门体的黑色怨气化作漫天灰烬,被狂暴的雨水一冲,便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再无踪迹。

危机解除的瞬间,苏晚照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眼前一黑,彻底脱力,向后倒去。

沈砚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起,紧紧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怀中人身体的冰冷和生命的流逝,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结束了……晚照,都结束了……你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她的世界,从此只剩下黑暗与死寂。

苏晚照却奇迹般地抬起手,用冰冷的指尖,轻轻触摸着沈砚的脸颊,从他的眉骨,划过紧绷的下颌线。

她的嘴唇翕动,露出一丝虚弱却满足的微笑:“可我摸到了——你在哭。”

远处,林疏月无力地跌坐在地,任由雨水冲刷着一切。

她仰起脸,盲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她侧耳倾听,轻声呢喃:“我听见了……风里有笑声。”

那是解脱的,自由的,属于无数被困亡魂的笑声。

苏晚照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她感觉到颈间那枚充当发声器官的哑铃扣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

仿佛有某种超越维度的低语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第7号代行者,数据回传完成。‘玄灵界死亡图谱’更新:心火献祭,归档。”

她没有力气再睁开眼,只是下意识地,将那支救过她无数次、也陪伴她见证了无数死亡的白骨笔,握得更紧了。

那姿态,像一个承诺,一个誓言。

暴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露出一角被洗得湛蓝的天空。

鬼涎谷的血腥与怨气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那股令人心悸的压抑感,却并未随之散去。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腐烂草木的甜腻气息,那是一种过于安静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声音,只剩下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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