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坤江一中教学楼前那几棵银杏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高二文理分科的抉择,像一道无声的闸门,悄然分流了原本并肩前行的少年们。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陈青山收拾好书包,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隔壁193班的门口。不一会儿,张小娟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走了出来,额前的碎发被微风轻轻拂动。
“走吧。”她走到他身边,声音平静。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穿过熙攘的操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想好了?”陈青山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文理分科表明天就要上交了。
“嗯。”张小娟点头,语气没有丝毫犹豫,“理科。物理和化学对我来说,逻辑更清晰一些。”她顿了顿,侧头看他,“你呢?”
陈青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吐出胸中的块垒:“文科。历史,政治,还有……我想试着写点东西。”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点不确定。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主流观念下,选择文科,尤其是在这所顶尖中学,需要不小的勇气。他甚至能想象到父亲陈老栓知道这个消息后,那暴怒的、认为他“没出息”的斥责。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背,虽然一触即分,却像是一股坚定的暖流。
“挺好。”张小娟的声音清晰而肯定,“你的文章,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就常夸。那条路……说不定更宽。”
陈青山猛地转头看她。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的侧脸,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诚,没有丝毫的敷衍或质疑。他心中那点因选择“非主流”道路而产生的忐忑,瞬间被这股无条件的信任抚平了。
陈青山以为张小娟会像其他人一样,劝他再考虑考虑理科的未来,但她没有。她只是看到了他,看到了他内心那点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可是……”陈青山喉结滚动了一下,“以后我们也不在一个班了。”
张小娟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表情是罕见的严肃:“陈青山,我们在一所学校,在一座城市,甚至未来……”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我们在一起。这还不够吗?不在一个班,就不能一起学习,不能一起进步了?”
她的话语如同敲击在磐石上,清脆而有力。“我选了理科,你选了文科,我们只是走的路径不同,但谁说我们不能走向同一个地方?”
陈青山怔怔地看着她,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个冬天碗底的精瘦肉,那个月光下的额间烙印,此刻她坚定的话语,一点点汇聚成他前所未有的底气。
“嗯!”他重重点头,脸上露出了释然而明亮的笑容,“你说得对!小娟,我们一起努力,考同一所大学!”
“好。”张小娟也笑了,那笑容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明媚而温暖。
分科的结果,张小娟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理科重点班,陈青山则进入了文科平行班。教室隔了几层楼,课程表也鲜有重合,但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纽带,更加坚韧。
高三的生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摆,单调、急促,压得人喘不过气。漫天的试卷,永远刷不完的习题,墙上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带来的无形压力,笼罩着每一个学子。
陈青山埋首于故纸堆和历史脉络中,政治哲学的思辨让他时而豁然开朗,时而陷入更深的迷茫。
语文作文是他唯一的亮色,他的文字开始带有乡土的温度和少年人的锐气,几次被当成范文印发全年级。但数学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复杂的公式和图形像是故意与他作对,成绩起伏不定。
每当他在数学的泥潭里挣扎,感到焦躁和自我怀疑时,晚自习结束后,在教学楼后面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张小娟总会准时出现。
她不再带着绿豆糕,而是带着她自己整理的、字迹工整清晰的数学笔记和典型例题解析。
“这道题,换个思路,你看这里……”她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用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声音平静而有条理,耐心地一遍遍讲解,直到陈青山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她从不抱怨占用自己宝贵的复习时间,仿佛帮助他攻克难题,是她理所应当的责任。
而当张小娟在繁重的理综压力下,偶尔流露出疲惫,或者因为一次不太理想的周考成绩而暗自神伤时,陈青山则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有时是一首他抄录的、带着力量和希望的小诗;有时是他观察到的、校园里一株倔强开放的野花,用文字描绘下来送给她;有时,只是简单的一句:“张小娟,你是最棒的,我相信你。”
他的文字,笨拙却真诚,像是一盏温吞的灯,在她感到寒冷的时刻,默默散发着光和热。
他们很少再说那些关于“未来”、“在一起”的直白话语,所有的情感与承诺,都融在了彼此扶持的细节里。
他帮她分析语文阅读理解的思路,她帮他梳理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线索。他们在各自的赛道上前行,却又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和灯塔。
在那个情愫萌动容易被扼杀的时期,他们的“恋爱”低调而隐秘。没有花前月下的缠绵,只有图书馆里相邻书桌的默默陪伴,只有晚自习后短暂交汇的、交换笔记和鼓励的目光,只有老槐树下十分钟的习题讲解和一句“加油”。
六月的炙热,伴随着高考的来临,达到了顶峰。
考场外,人头攒动,家长们的脸上写满了期盼与焦虑。陈青山和张小娟在进入考场前,隔着人群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鼓励和镇定。
然而,命运似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第一场语文,陈青山发挥稳定。但下午的数学,拿到卷子的一刹那,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最后几道大题的类型,恰恰是他最薄弱、练习时错误率最高的。
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越急越乱,越乱越慌……交卷铃声响起时,他看着几乎空白的答题卡,心如死灰。
接下来的文综和英语,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完成的。走出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外面阳光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凉。他知道,他考砸了,彻底搞砸了。
成绩公布那天,果不其然。陈青山的分数勉强过了省重点线,但距离他曾经和张小娟约定共同冲刺的那几所顶尖名校,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最终,他被省城的农业大学录取。一个对于文科生来说,不算差,但绝对算不上理想的选择。
而张小娟,则迎来了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705 分!不仅是坤江市理科状元,分数更是稳稳超过了华夏大学的录取线!喜报瞬间传遍了小城,鞭炮声在张家门口响起,张父张母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荣光,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张父,话也多了起来。
陈老栓李秀英听闻,在替张小娟高兴的同时,看着自己儿子那不算出色的成绩单,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填报志愿的前一晚,月光依旧明亮。
两人再次来到村里的悬崖边。气氛却与两年前那个甜蜜的夜晚截然不同。
陈青山低着头,脚碾着地上的石子,声音沙哑而充满自责:“对不起,小娟……我……我搞砸了。”
巨大的失落和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仅辜负了自己的努力,更觉得辜负了她的期望,打破了他们共同的梦想。
张小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复杂。
“你去华夏大学吧!”陈青山猛地抬起头,眼圈泛红,几乎是吼出来的,“那是华夏第一的学府!你不能因为我……你不能放弃!我……我会在省城好好努力,我们……我们……”他说不下去了,未来的不确定性像一片浓雾,横亘在他面前。
张小娟依旧沉默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志愿表草稿,递到陈青山面前。
陈青山困惑地接过,借着月光展开。
第一志愿栏里,清晰地填写着——“省城农业大学,生物科学专业”。
下面,华夏大学那一栏,是空的。
陈青山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张小娟,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疯了?!张小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华夏大学!!”
张小娟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迎上他震惊而焦灼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陈青山的心上:
“我知道。但你去不了,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思?”
她往前走了一步,拉起了陈青山因为激动而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陈青山,路还长着呢。农业大学,也有顶尖的专业,也有广阔的未来。”她的眼神灼灼,如同暗夜中最亮的星辰,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一次,我选我们。”
“……”
陈青山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排山倒海般的感动、以及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这个从小与他竞争、被他气哭过、也在寒冬给过他最温暖慰藉的女孩,这个刚烈、清醒、一旦认定就义无反顾的女孩。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汹涌而下。
他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住了一生的重量。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前路未知,但此刻,他们手握彼此的选择,仿佛拥有了面对一切风雨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