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刚走，帐内就安静下来。马旭东没动，手指还搭在那块修好的怀表上，秒针滴答走着，正好十二点整。他把表翻过来，盖子合上，轻轻放回桌角，动作很慢，像是怕惊醒什么。
刘思维站在帐门口，手扶帘子，腿有点软。他不敢进去，也不敢退。昨夜吐完之后脑子一直发空，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可他知道，现在不能倒。
“进来。”马旭东开口，声音不高，也不凶，像平常说话。
刘思维低头进帐，膝盖一弯，跪坐在地图案前的蒲团上。地面凉，他打了个哆嗦。
“表修好了。”马旭东说，“时间准了。”
刘思维点头：“是。”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马旭东抬头看他，“不是败仗，不是丢人，是乱。通讯断、人失踪、命令传不下去——这叫乱军。”
“属下……知错。”
“你不知道。”马旭东摇头，“你要知道，就不会让王天放在煤仓顶上架两挺机枪都没发现。你要知道，就不会等杨雨光开炮才反应过来。你要知道，现在坐在这儿的就不是你。”
刘思维头垂得更低。
“但我还得用你。”马旭东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那条虚线从天津划到北平，“因为他们要去冠朝那儿。只要他们进城，就有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刘思维：“你写的第一版方案我看过了，全是硬冲。码头堵、城门拦、街上搜——你是想让全北平都知道我们在找一个破木匣子？”
“我……以为……”
“你以为老百姓怕我们，所以能压住场面？”马旭东冷笑，“可王皓不怕，史策不怕，连那个放羊的李治良都敢抱着图死扛。你拿枪指着他们，他们只会跑更快。”
刘思维没说话。
“强攻不行，就得换招。”马旭东坐下，拿起钢笔，在纸上画了三条线，“三线并进，听清楚了就记。”
刘思维伸手去摸笔。
“先别急着写。”马旭东按住他的手，“第一条线，朱美吉。她认识租界里的洋人买办，也跟领事馆有往来。让她通过利通商行给冠朝发电报，就说山东来的亲戚要卖古董，让他接人。冠朝要是真接了，咱们就知道他们在哪儿落脚。”
刘思维点头：“是。”
“第二条线，北平城门。”马旭东继续说，“你挑八个信得过的便衣，混进稽查队。每人负责一个口子，重点看有没有人带木匣、包袱特别紧的、走路躲人的。尤其是两个放羊打扮的青年，一个话多，一个爱哭，见了就报。”
“明白。”
“第三条，佐藤一郎。”马旭东语气变了，“他想抢图，我不拦。但他得听我的规矩——人归他抓，图必须交给我。他要是敢耍花样，我就把他和宫本太郎一起扔进海河喂鱼。”
刘思维笔尖一顿：“他……会答应？”
“他会。”马旭东笑了一下，“因为他比谁都想要那张图。而且他知道，没有我，他在汉口寸步难行。”
刘思维低头开始写。
“写慢点。”马旭东说，“错一个字，重抄一遍。”
第一遍写完，马旭东扫了一眼，撕了。
“‘稽查队’写成‘缉查队’，你是文盲？”他把纸片扔到地上，“重写。”
刘思维咬牙，重新铺纸。
第二遍写到一半，手抖得厉害，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团。
“手软了？”马旭东看着他，“要不要喝口水再写？”
“不用。”刘思维摇头，“我能写完。”
“那就写。”马旭东靠回椅子，“顺便告诉你，昨夜通讯中断的事查清了。三个岗哨的报务员都被换了人，是你手下二排的兵。我已经让人押出去毙了。”
刘思维笔尖一颤。
“你没管好自己的人，我不怪你。”马旭东说，“但下次，死的就是你。”
第三遍终于写完。刘思维双手捧着纸递过去，指尖发白。
马旭东接过，一页页看完，没撕，也没夸。
他把纸放在桌上，拿起钢笔，在“北平”两个字上狠狠划了一道，墨迹透纸而出。
“明天早上六点，所有连长开会。”他说，“我要让他们看这个新方案。谁要是问为什么改计划，你就告诉他——因为我们不能再输一次。”
刘思维跪坐着，额头抵地：“属下……定以命相搏。”
帐外风大，旗杆晃得厉害，拍在柱子上啪啪响。
马旭东没动，眼睛盯着地图，手指还在“北平”上轻轻敲。
刘思维慢慢抬起头，看见帅椅上的影子拉得很长，盖住了整个沙盘。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一种虫子，不动的时候像枯叶，一扑就是一条命。
他低头继续盯着那张纸，生怕漏掉一个标点。
马旭东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为了钱？”
刘思维愣住。
“我不是。”马旭东说，“我是为了赢。只要图在我手里，我就还能往上走。可要是落在别人手上，我就完了。你也完了。”
他站起身，走到刘思维面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张被撕的草稿，慢慢揉成一团。
“烧了它。”他说，“从现在起，不准提‘强攻’这两个字。”
刘思维接过纸团，手还在抖。
“还有。”马旭东转身走向床边，从枕头下抽出一把短枪，放在桌上，“今晚你睡这儿。方案要是出问题，明早你就不用醒了。”
刘思维看着那把枪，喉结动了动。
“去吧。”马旭东坐下，“守着火盆，把草稿烧干净。灰烬倒进马桶。”
刘思维捧着纸团往后退，膝盖磕在地上也不觉得疼。
他走到火盆边，蹲下，点燃纸角。火苗窜起来，照亮他半边脸。
马旭东坐在帅椅上，手里拿着那块怀表，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
滴答。滴答。
火盆里的纸快烧尽时，刘思维听见他说：
“他们要去北平……那就别活着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