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险队带着采集的所有样本和数据,安全返回舰队。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出发时的好奇与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一瞬间成熟了千万年的沧桑感。他们目睹了一个伟大文明的坟墓,也背负起了这个文明最后的遗言。
王晨星下令,对整个“墓碑”星系进行了最后一次地毯式扫描,确认再无其他有价值的发现。随后,引擎再次点火,幽蓝色的尾焰划破死寂的星空。
舰队缓缓驶离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星系。那颗暗红色的垂死恒星和它冰封的卫星,逐渐缩小,再次沦为星海背景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光点。
但这一次启航,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舰队的目标,不再仅仅是被动地逃亡,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他们的肩上,多了一份主动的、沉重的使命:寻找答案,理解“收割”的本质,探索打破这看似永恒的、残酷的“轮回”的任何一丝可能性。
航向并未改变,依然是深空的未知之处。但航行的意义,已被彻底重塑。他们不仅是文明的幸存者,更成为了宇宙残酷真相的探寻者,是为整个人类物种乃至可能存在的其他文明,向命运发起的一场悲壮而理性的质疑。前路依旧黑暗,但那沉重的希望,如同指南针,牢牢指向了远方。
在“希望号”旗舰那被星图幽光映照的舰桥上,空气凝重得仿佛液态金属。王晨星矗立在中央指挥席前,深邃的目光紧锁在主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来自“探索者号”的加密数据流。那代表异常信号的波形图,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且飘忽不定,其源头被算法大致框定在一片被标记为深红色的区域——一个连导航计算机都发出强烈警告的时空褶皱区。
那片空域在星图上犹如一团乱麻,引力线扭曲纠缠,模拟图像显示其内部充满了看不见的漩涡和暗礁,是名副其实的飞船坟场。即便在正常空域,派遣舰船深入这样的险地也是极大的冒险,更何况此刻的舰队刚刚脱离险境,伤痕累累,人员疲惫不堪,如同惊弓之鸟。
为一个来历不明、真假难辨的信号,押上宝贵的舰船和船员的生命?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理智的指挥官应有的决策,更像是一场愚蠢的赌博,一场用幸存下来的全部希望作为赌注的、胜算渺茫的豪赌。王晨星的眉头锁成了川字,指关节因用力握着扶手而微微发白。
很快,舰队高层参谋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召开。与会者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争论的声浪在隔音良好的会议室里激烈碰撞。
保守派(以安全主管卡特上校为首):
卡特上校的声音如同钢铁般冷硬:“指挥官,理智告诉我们,必须忽略它!我们自己的生存尚且悬于一线,任何不必要的风险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那信号可能是自然现象产生的伪迹,也可能是某种宇宙陷阱,甚至是‘收割者’引诱我们的诱饵!我们不能被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牵着鼻子走,当务之急是尽快修复损伤,离开这片该死的空域!” 他的观点基于最冷酷的风险评估,代表了绝对的理性与谨慎。
探索派(以科学官李琟博士为首):
李琟博士的眼神中则闪烁着科学家特有的炽热光芒:“我理解卡特上校的担忧,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这信号的特性与已知任何自然或敌对信号都不同,它蕴含的微弱生命波动是前所未有的发现!这可能是另一个幸存文明的呼救,可能藏着对抗‘收割者’的关键技术或信息!在宇宙中,我们可能是孤独的,但也可能不是!放弃这次接触的机会,我们可能会永远错过扭转命运的钥匙!这值得冒险!” 她的观点源于对未知的探索欲和一丝绝境中的希望,代表了直觉与机遇。
双方各执一词,都有充分的理由。会议室内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压力巨大。王晨星沉默地听着,没有轻易表态,他的目光在星图那片危险的红色区域和争论不休的同僚之间移动,权衡着每一个字的重量。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会议即将不欢而散之际,一道新的、更高优先级的通讯请求从“探索者号”直接接入会议室主屏幕。
“探索者号”舰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颤抖:“报告旗舰!信号强度出现短暂峰值!我们……我们捕捉到了一段信息碎片!正在尝试解码……天啊……”
瞬间,所有争论都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屏幕上。一段经过降噪和增强处理的音频信号被播放出来,伴随着初步的文字转译:
【静噪…】…###…— — — …###…【静噪】…生命…维持…系统…临界…【静噪】…援助…请求…【静噪】…坐标…不稳定…
尽管信号断断续续,代码古老而残缺,甚至语法结构都显得陌生,但其核心信息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是标准的宇宙求救代码的变体!是跨越文明界限的、代表智慧生命在危难中发出的、最原始的呼号!“生命体征维持”、“急需援助”——这些关键词,穿透了所有的技术分析和风险争论,直击心灵深处。
王晨星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过地球陷落前那段时间,通讯频道里充斥着的、来自全球各个角落的、无数绝望的求救信号。那些声音最终都归于永恒的静默。那种无力感、那种背负着无数亡魂期望的重压,再一次清晰地浮现。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求救代码的出现,将抽象的争论拉回到了一个无比具体且充满道德分量的层面:那可能是一个(或一群)濒死的智慧生命在呼救。
卡特上校的脸色更加难看,但他张了张嘴,没能立刻说出反驳的话。李琟博士则紧紧握住了拳头,眼中充满了“我早就说过”的急切。
王晨星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位同僚的脸。他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恐惧、担忧,但也看到了那被求救代码唤醒的、属于“同类”的悸动。在冰冷的宇宙求生法则之上,还存在着一种更基本的东西——作为智慧生命的共鸣与责任。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整个舰队的重量。随后,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命令:立即派遣‘疾风号’高速突击艇,搭载最精干的救援小队。成员包括:顶尖驾驶员、对外接触专家、医疗官、以及一支小型陆战护卫队。”
“任务目标:谨慎接近信号源区域,进行近距离评估。首要原则:确认是否存在生存者。”
“行动准则:绝对优先保证自身安全!救援小队由我直接进行远程指挥。一旦遭遇任何无法理解的危险或敌意迹象,无需请示,立即撤离!我不接受任何无谓的牺牲!”
这道命令,既回应了求救的呼唤,体现了人道主义的精神和探索的勇气,又最大限度地强调了风险控制,将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它是在理性与人性之间找到的一个艰难平衡点。
命令下达,会议室里没有人再提出反对。即使是卡特上校,也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开始着手安排护卫力量和支持事宜。因为每个人都明白,这道命令背后所承担的风险,以及它所蕴含的意义。
他们从那段残缺的求救代码中,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救援的对象,更是一丝久违的、属于“同类”的气息。在这片冷漠、充满敌意的宇宙中,他们或许不再是绝对孤独的。这种可能性本身,就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疾风号”突击艇如同离弦之箭,从舰队中悄然射出,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引力乱流丛生的时空褶皱区。它的身后,是整个舰队无数双充满担忧、期待和复杂情绪的目光。
“疾风号”高速突击艇脱离母舰阵列,如同一颗被射入汹涌暗流的微小石子,瞬间被前方那片扭曲空域的磅礴力量所捕获。从外部视角看,它仿佛驶入了一片由无形巨手揉皱的、不断变幻的空间绉纱之中。
艇内,警报灯的幽光在每个人紧绷的脸上闪烁。重力模拟系统在剧烈波动下失效,船员们被安全带牢牢束缚在座位上,承受着失重与超重交替出现的眩晕感。外部传感器传回的画面,超越了常人所能理解的物理常识:
前方的星辰不再是稳定的光点,而是被拉长成闪烁的、如同融化金属般的诡异光弧,这些光弧还在不断地弯曲、缠绕、断裂又重组。空间本身仿佛拥有了粘度,光线在其中艰难地跋涉,产生严重的色散和畸变。
艇身被看不见的引力触手拉扯、推搡。时而感觉被巨浪抛向高空,时而又像坠入无底深渊。护盾与无形的空间应力摩擦,迸发出刺眼的火花,能量读数如同决堤般暴跌。驾驶员双手紧握操控杆,手背青筋暴起,每一个微小的修正都是与狂暴自然力的生死搏斗,汗水浸透了厚重的飞行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