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落，我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穿过王府回廊。
西跨院的朱漆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烛火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极了萧玉林死时伸出的那只手。
推开院门时，铜环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
玉王爷萧珏仍坐在白日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青灰色的锦袍下摆沾着些许落灰，显然已在此枯坐了整日了。
他面前的鎏金炭盆早已熄透，唯有案上那盏羊脂玉灯还燃着豆大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贴在斑驳的墙壁上，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
“王爷倒是好兴致。”
我解下腰间的佩剑，随意靠在门柱上。
玄铁剑鞘与石柱相撞，发出沉闷的嗡鸣，“战场的血腥味还没散尽，您这儿倒先品起茶来了。”
萧珏的手指在茶盏边缘摩挲着，釉色莹润的官窑瓷碗里，碧螺春的茶梗沉在水底，像极了乱葬岗里那些僵硬的手指。
他没抬头，只是淡淡开口：“冠军侯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也没什么大事。”
我缓步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炭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是想告诉王爷一声，令郎萧玉林，没了。”
茶盏突然在案上磕出轻响，萧珏终于抬眼。
他的瞳孔在昏暗中缩成针尖大小，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角此刻绷得笔直，像张被拉满的弓。
可那双眼眸深处，却平静得可怕，仿佛我刚才说的不是他唯一的嫡子，只是檐角飘落的一片枯叶。
“侯爷说笑了。”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上，他竟浑然不觉，“玉林他从小懂事，有我夫人在身边，定然不会，怎么可能会……”
“懂事？”我轻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块染血的锦帕，隔着案几推到他面前，“那这东西，王爷该认得吧？”
锦帕中央裹着半枚断裂的玉佩，羊脂白玉上雕着萧家的云纹图腾，断裂处还凝着暗红的血渍。
这是去年圣上寿宴上，陛下亲赐给萧玉林的礼物，全帝都只此一枚。
萧珏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指节突然攥紧，骨节泛白得像要裂开。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却没伸手去碰，只是将目光转向窗外：“玉林这孩子，从小就毛躁，怕是又跟人打架了。”
“刚才才说懂事，如今又说毛躁。打架？”我突然提高了声音，案上的烛火猛地跳了跳。
“王爷可知他死在何处？就在东跨院出口处！被你们玉王府请来的‘援兵’一刀刺穿心口，死时还满脸不可置信！
柳夫人赶来时，也是满脸不可置信，一边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一边向这个方向斥声问你，为何到如今这个地步呢？
是不是要搞得玉王府，断子绝孙，就此灭门！”
最后几个字我咬得极重，萧珏的肩膀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攥住案沿，紫檀木的桌面被捏出五道深深的指痕。
可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睛里，突然漫起一层白雾，像要下雪的天。
“我让人将其尸体，按照符合他玉王世子的身份办理，但是因为你的任意妄为，我只能将其停摆在东跨院内。”
我放缓了语气，声音却像淬了冰，“事后，打扫战场时，发现那把刀上刻着黑冥组织的骷髅纹，可刀鞘内侧，分明是你们玉王府的暗记。
萧玉林到死都攥着那半枚玉佩，他到死都以为是自己人来了，是来救他的。”
说到“救他”二字时，萧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肺腑。
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素白的绢帕上竟洇开几点刺目的红。
“王爷，”
我往前倾身，烛火在我眼中跳动，“萧玉林不是死在我的人手里。杀他的，是你们玉王府引狼入室请来的‘援兵’，是那些口口声声要帮你对付我的黑衣人。”
萧珏猛地抬头，眼中的白雾终于凝成水珠，顺着眼角滚落。
他那张素来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像张被水泡过的宣纸，瞬间布满了褶皱。可他依旧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只是任由泪水砸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现在，该说正事了。”
我直起身，重新靠回椅背，“黑冥组织在帝都的据点，还有那些藏在朝堂里的暗线，你最好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萧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泪意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他缓缓摇头：“老夫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
我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卷纸扔在他面前，“这是从你书房暗格里搜出的密信，用黑冥组织的秘文写的，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
‘封妖堂已备好，只待冠军侯归’——这封妖堂，不就是你萧珏在管吗？”
萧珏的目光在密信上扫过，脸色一寸寸冷下去，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株不肯弯折的青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一个欲加之罪。”
我站起身，靴底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既然王爷不肯说，那我也不勉强。只是可惜了——”
我故意顿住，看着萧珏的喉结又开始滚动，才慢悠悠地继续：“可惜了后院里那位刚生产的侧夫人，还有她怀里那个没满周岁的小孙子。
可惜了那些跟着萧家几十年的老仆，还有厨房里那个总给萧玉林做桂花糕的张妈。”
萧珏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是想告诉王爷，你今日不说，以后我也不会再来问。这玉王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最终的归属恐怕将会走向萧玉林哦道路。
哦，对了，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也不会再过问。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他们死后归属恐怕就是乱葬岗了，让他们在地下也做个伴。”
“你敢！”萧珏猛地拍案而起，太师椅被他掀翻在地，发出沉重的响声，“王轩！你不要忘了，祸不及家人！你有责任保护他们。”
“祸不及家人？”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肩膀都在抖，“萧珏，你派人在帝都城内公然截杀我时，怎么没想过我那些亲卫也有家人？他们的妻儿还在城门外等着丈夫归家，等着父亲捎堂回去！”
我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我告诉你，我王轩确实不能明着斩了你满门，毕竟圣上周全。
可黑冥组织的仇家遍布天下，若是我把玉王府通敌的证据往他们老巢一送——你猜那些被你们灭门的冤魂，会不会连夜来叩门？”
萧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里，此刻竟盛满了哀求，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你会保护他们的，对吧？王轩，我与你父王同朝为官二十余年，你不是那样的人……毕竟，祸不及家人啊……”
“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猛地松开手，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上。
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中那点残存的旧情早已被各地的白骨和萧玉林死不瞑目的眼睛冲得一干二净，
“我是不是那样的人，全看王爷你了。你若是把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这玉王府或许还能留几个活口。可你要是再嘴硬——”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半枚玉佩，指尖摩挲着断裂处的血痕：“那我就只能让其他人动手了。
到时候，别说你这玉王府，就是与你有关的人或事情，怕是都要被人翻出来鞭尸。”
萧珏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
他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窗外的月光突然变得惨白，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像给这具枯槁的躯体裹上了层白布。
我转身走到门口，伸手扶住门框：“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你若还是不肯说，我就回府了，再也不来了此处，你在想说什么，也没有机会传到外面了——因为没有价值了。”
说完，我拉开门，任由刺骨的夜风灌进屋子。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着这将倾的王府。
我靠在门柱上，看着天边那轮残月。
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声，我没有回头。有些债，总是要还的。有些血，总是要流的。
风越来越大，吹得烛火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可我知道，这西跨院的夜，还长得很。而玉王爷萧珏，终究要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做出他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