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镇的清晨,总是从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震天的操练口号开始的。阳光刺破秋末的薄雾,洒在刚刚清理出来的街道上,给残破的墙壁镀上一层虚假的暖意。空气中弥漫着炊烟、泥土和尚未散尽的淡淡硝烟味,混合成一种属于战后重建期的特殊气息。
镇子东头,那栋还算完好的、曾经属于某个投日乡绅的二层小楼,如今成了“友军观摩团”的下榻之处。重庆来的陈特派员,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黄呢军装,领章上的将星擦得锃亮,此刻正站在二楼的窗前,手里端着一杯警卫员刚泡好的、香气略显浮夸的咖啡。他没有喝,只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挡着自己过于锐利的审视目光。
他的身后,站着两名穿着同样整洁但气质更为精干的随从,他们的目光如同探针,同样在扫描着窗外的一切。
陈明,这位挂着少将虚衔的特派员,表面上是来“慰问嘉奖”取得石门大捷的“抗战英雄”,实则肩负着更为隐秘的使命——近距离观察这支异军突起的楚风所部,评估其真实实力、内部构成、以及……威胁等级。
窗外的景象,与他之前到过的任何一支国军部队,甚至八路军部队,都截然不同。
没有散漫的兵痞,没有无所事事的闲逛。街道上行走的士兵,虽然军装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但步伐有力,眼神警惕,三人成行,五人成列,自然而然地保持着一种内化的纪律性。他们看到军官会敬礼,但绝非谄媚,更像是一种对职责的认同。
远处新开辟的操场上,喊杀震天。新兵们在教官的厉声呵斥下,一遍遍练习着战术动作,汗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那教官的嗓门粗野得吓人,骂起人来地动山摇,但陈明注意到,没有一个新兵脸上有怨怼之色,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咬牙坚持的狠劲。
更远处,隐约传来引擎的轰鸣和金属的撞击声,那是“铁锤”营的训练场,被严格限制靠近。但即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不同于普通步兵的、带着钢铁与燃油气息的剽悍。
“纪律严明,士气高昂……”陈明放下咖啡杯,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他拿起桌上一架高倍率的德国望远镜,调整焦距,视野越过操场,投向镇外那片正在大兴土木的山梁。
那里,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蚁群,正在挖掘、加固着新的防御工事。不是简单的战壕,而是层层叠叠、相互勾连的体系。反坦克壕的深度、机枪巢的隐蔽角度、交通壕的走向……都透着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超越了这个时代中国军队普遍认知的专业感。
“王参谋,”陈明头也不回地问身后一名随从,“以你工兵专业的角度看,这防线修得如何?”
那名被称为王参谋的随从上前一步,凑到窗边仔细看了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特派员,这……这绝非普通土工作业。您看那个反斜面炮兵阵地的选址和伪装,还有主阵地前那片雷场的预设标识……这手法,很老辣,甚至……有点德式或者苏式的影子。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和长期实践,绝对搞不出来。”
陈明的眼皮跳了跳,没说话,将望远镜转向镇内。他看到穿着灰色军装的政工人员,拿着铁皮喇叭,在街头巷尾对聚集起来的百姓宣讲着什么,百姓们听得认真,不时点头。他看到士兵们帮着老弱妇孺清理废墟,修缮房屋,动作熟练自然,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他还看到,几个穿着百姓衣服、但眼神精悍的汉子,看似随意地坐在街角晒太阳,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那是内部保卫人员。
“军民关系,融洽得过分了。”陈明放下望远镜,语气更沉。他想起自己来时路上,经过其他一些“光复区”看到的景象,军队与民众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与戒备,与眼前这一幕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特派员,您看那边。”另一名随从低声提醒,指向镇西方向。
那里是原来日军的一个小型仓库区,现在戒备森严,哨兵荷枪实弹,远远就能感受到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偶尔有蒙着帆布的卡车进出,沉重的车身在颠簸的路面上发出闷响。
“那里应该就是他们存放重要缴获和物资的地方。”陈明眯起眼睛,“听说,楚云飞这次捞到的油水,足以装备好几个甲种团。可惜啊,咱们连靠近看看的机会都没有。”
他转过身,走到桌边,拿起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军统局晋南站的密电抄件。上面简要汇报了近期对358师(他们仍沿用旧称)外部活动的侦查情况:其控制的“海魂”渠道似乎与沿海一些海盗、渔民武装有所勾连;其内部开办的“抗大分校”吸纳了大量沦陷区青年学生,教学内容“值得警惕”;其与八路军李云龙部往来密切,协同训练频繁……
“楚云飞……楚风……”陈明用手指敲击着电文,眼神变幻不定,“你到底是忠是奸?是只想割据一方的枭雄,还是……另有所图?”
他回想起昨天与楚风那次表面热情、实则机锋暗藏的会谈。那个年轻人(虽然灵魂已不年轻),穿着和普通士兵无异的军装,言语谦逊,态度温和,但那双眼睛深处透出的冷静与掌控力,让他这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油条都感到有些心悸。对方对嘉奖和晋升表现得宠辱不惊,对补充和援助的请求点到即止,对涉及内部事务的问题则滴水不漏,滑不溜手。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陈明最终得出了和藤原信类似的结论,只是立场截然不同。“若不能为党国所用,假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陈明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李云龙带着几个警卫员,大大咧咧地闯进了小院,正跟负责守卫的358师士兵嚷嚷着。
“干啥?老子来找老楚喝酒,还要你们批准?滚开滚开!”
“李团长,师座正在处理军务,您看……”
“处理个屁军务!老子刚弄到两瓶地瓜烧,再不喝就馊了!赶紧让开,不然老子把你小子当鬼子给突突了!”
李云龙那混不吝的嗓门极具穿透力,连楼上的陈明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楼下那一幕,眉头皱得更紧了。楚风与八路军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最终,李云龙还是被闻讯赶来的方立功客气地“劝”走了,但这个小插曲,像一根刺,扎进了陈明的心里。
傍晚,陈明以“散步”为名,在两名随从和358师派来的“陪同”人员(实为监视)的簇拥下,在镇子里转悠。他刻意走到那所被征用为野战医院的小学校舍附近。
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躺满了伤员,医护人员步履匆匆。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林婉柔,她正弯腰给一个重伤员换药,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个伤员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感激。
陈明认得林婉柔,知道她的背景和与楚风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他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这种超越了简单上下级、甚至超越了寻常男女之情的纽带,同样是这支队伍凝聚力的一部分,同样让他感到不安。
他停下脚步,对身边的“陪同”参谋看似随意地问道:“贵部伤员众多,药品想必很紧张吧?是否需要我向上面反映,拨付一些?”
那参谋笑了笑,礼貌而疏离:“多谢特派员关心,我们还能克服。师座说了,不能总给上面添麻烦。”
滴水不漏。
陈明不再多问,继续向前走。在一个街角,他看到几个孩子正在玩闹,其中一个较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用木头削成的、形似“老火铳”的玩具,嘴里模仿着火箭弹发射的声音:“咻——轰!”
孩子们咯咯笑着,仿佛那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陈明的瞳孔微微一缩。连孩童的游戏,都浸染着这支军队的印记……
回到下榻的小楼,陈明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暮色一点点吞噬房间的光线。
他拿出笔记本,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用密码快速记录着今天的观察:
“楚部……绝非寻常。其组织之严密,纪律之森严,训练之系统,装备之独特(尤以炮兵及所谓‘铁锤’部队为甚),军民关系之融洽,均远超预估。内部思想掌控力极强,政工体系完善,与八路军往来密切,疑有赤化倾向。其首领楚风,深沉难测,野心恐不止于抗日……”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深吸了一口带着夜晚寒意的空气。
他仿佛感觉到,在这座看似平静、正在努力重建的城镇周围,在那一片片新开辟的训练场和防御工事背后,有无数双眼睛,也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这个来自重庆的“客人”。
那是一双双警惕的、坚定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敌意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楚风和他这支队伍真正的实力和意图,隐藏在更深的水下。
他合上笔记本,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必须尽快向委座和戴局长汇报……”他在心中默念,“对此人,此部,绝不可等闲视之!”
夜色,彻底笼罩了石门镇。
明处的嘉奖与暗处的审视,表面的合作与内里的提防,如同光与影,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交织、碰撞。
而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注视下,悄然积聚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