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灯火通明，驱不散周婉娘眉宇间的沉重。苏静蓉带来的消息，如同在刚刚喘息的王家大院上空，又投下了一片更浓重的阴云。
“毒囊？蚀心引残留？”周婉娘看着苏静蓉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的油纸包，里面是那个被洞穿的黑色皮囊和几粒暗红粉末。那若有若无的甜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说…此物能引起五妹的反应？甚至…可能关系到相公和五妹的生机？”
“是。”苏静蓉脸色苍白，但眼神清冽如寒潭，“柴房那贼人，必是万毒窟核心人物，精于毒道。他这随身携带的引药皮囊，本身可能就是一件特殊的容器，其中残留的气息和药性，与引发五太太体内寒晶暴走的‘蚀心引’同源，甚至…更精纯霸道。”
她顿了顿，指向油纸包：“方才在五太太身边，我将此物靠近，她体内那被强行锁住的微弱生机，竟有被引动的迹象！虽极其危险，却也证明此物或可成为刺激生机的药引！至于相公…”苏婉蓉眉头微蹙，想起王大柱胸口那丝诡异的暗红悸动，“…他体内情况更为复杂。那‘蚀心引’的毒力已随寒毒爆发深入脏腑，与本源寒气纠缠不清。这残留之物，或许也能成为解读毒理、寻找化解之法的关键钥匙！”
周婉娘的心沉甸甸的。钥匙是有了，但锁在阎王殿门口！稍有不慎，不是开门救人，而是彻底引爆！“吴老那边…”她看向西厢房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已让梅香去请吴老。”苏静蓉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吴老精于医道，或能从此物中窥得一线生机。只是…”她看向周婉娘，“此物剧毒，使用之法凶险万分，必须慎之又慎。”
“我明白。”周婉娘深吸一口气，凤眸中射出决绝的光，“只要能救相公和五妹，再凶险的法子，也要试！福伯！”
“老奴在！”福伯立刻躬身。
“你亲自带人，彻查柴房！一根草屑也别放过！看看那贼人有没有留下其他线索！另外，庄内所有人，尤其是今日靠近过柴房、后院的，无论丫鬟仆役还是护院工匠，全部暗中排查！我要知道，这条毒蛇是怎么溜进来的！”周婉娘的声音带着铁一样的寒意。内奸不除，寝食难安！
“是！”福伯领命，神色凝重地退下。
很快，吴老被梅香搀扶着，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正厅。他显然刚从与死神搏斗的前线下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但那双老眼在看到桌上的油纸包时，瞬间爆发出精光。
“这就是…那引动寒毒的源头？”吴老的声音带着急切，顾不得礼节，快步上前。
“正是。”苏静蓉小心地打开油纸包，“吴老请看。”
吴老枯瘦的手指没有直接触碰，而是极其小心地凑近嗅了嗅，又仔细端详那黑色皮囊的材质和破口处残留的暗红色痕迹，以及那几粒粉末。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好霸道的引药！好阴毒的炼制手法！”吴老倒吸一口凉气，“这皮囊…竟是用数种毒物的胃囊鞣制而成，本身就能温养剧毒！残留的引药粉末，其精纯程度远超寻常‘焚心引’，其中几味辅药…老夫竟一时难以分辨！”
他猛地看向苏静蓉：“四太太，你说此物靠近五太太时，能引动她体内生机？”
“是，虽极其微弱且危险，但确有反应。”苏静蓉肯定道。
吴老浑浊的眼中光芒急剧闪烁，如同在黑暗中寻找星火的旅人。他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老夫明白了！此物是剧毒，亦是猛药！五太太体内寒晶本源耗竭，如同死水。寻常温补之法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唤醒。唯有这同源剧毒，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虽会激起滔天浊浪，却也有一丝可能，强行震荡本源，引动那深藏的一线生机！”
他随即又看向那几粒粉末，语气更加急促：“至于相公！他体内寒毒与蚀心引的毒力纠缠，如同冰火相煎！这残留的引药，是解读毒理的关键！若能分析出其成分和引动寒毒爆发的机理，或能找到化解毒力、分离寒毒的方法！至少…能知道该如何压制那毒力对心脉的侵蚀！”
周婉娘和苏静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吴老的话，印证了她们最坏的预想，却也点燃了最微弱的希望。
“吴老，您有几成把握？”周婉娘的声音干涩。
吴老苦笑一声，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沉重：“大奶奶，事到如今，谈何把握？此乃虎狼之法，九死一生！用之，或有一线生机；不用…相公和五太太，恐怕…恐怕都撑不过三日！”他看向西厢房和后院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悲悯。
三日！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婉娘的心上。她身体晃了晃，被苏静蓉眼疾手快地扶住。
“用！”周婉娘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血泪般的决绝，“吴老，您需要什么？王家上下，倾尽所有！”
“好！”吴老眼中也涌起一股狠劲，“第一，老夫需要一处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静室！就在正厅旁的书房即可！老夫要立刻着手分析这残留引药，尝试配制中和或疏导之药！第二，需要四太太协助！老夫不通毒道，辨识其中几味辅药，需四太太的见识和经验！第三，需要大量生石灰、烈酒、还有…相公之前改进织机时弄来的那种极细的铜管！”
“铜管？”周婉娘和苏静蓉都是一愣。织机上的铜管？
“是！”吴老解释道，“那铜管极细，内壁光滑。老夫分析药性，需要极其微量的引药粉末进行试验，普通工具难以精准取用，极易失控。那铜管若能截取小段，或许能做成精细的药勺或导引之器！另外，若对五太太用药，也需极其精微地控制剂量，那铜管或有大用！”
周婉娘立刻明白过来。王大柱之前改进织机飞梭和引纬装置，确实让铁匠打造过一批细如麦秆、内壁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铜管！没想到，竟在此刻派上了救命用场！
“福伯！不，红缨！”周婉娘立刻转向一直守在门口、右臂裹着厚厚绷带的林红缨。林红缨虽伤了一臂，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三妹！你立刻去工坊！找刘铁匠！把相公改造织机剩下的所有细铜管，全部取来！一根不留！要快！”周婉娘命令道。
“是！大姐！”林红缨二话不说，转身就冲了出去，动作依旧迅猛，只是身形因右臂伤势略显滞涩。
“梅香！”周婉娘又看向侍立在一旁、眼睛红肿的梅香，“你去伙房，让张管事立刻准备大量生石灰和最烈的烧刀子！送到书房外候着！”
“是！大姐！”梅香抹了把眼泪，也飞快地跑了出去。
“静蓉，”周婉娘看向苏静蓉，“吴老这边，就拜托你了！”
苏静蓉郑重点头：“大姐放心。”
很快，书房被腾空，门窗紧闭。吴老和苏静蓉如同即将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精密手术，在临时搬来的大木桌上铺开油纸。林红缨取来了一个木盒，里面整齐码放着十几根长短不一、细如麦秆、打磨得锃亮的黄铜管。梅香也指挥着健仆搬来了几大桶生石灰和数坛烈酒。
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
吴老用特制的薄刃小刀，极其小心地从油纸包上刮下微不可察的一点暗红色粉末，置于一块纯净的白瓷片上。他深吸一口气，取过一根最短的细铜管，用烈酒反复冲洗内壁后，又用生石灰吸干。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苏静蓉则拿起那个被洞穿的黑色皮囊，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内息，极其轻柔地探入皮囊内部，感受着那残留的、令人心悸的毒性气息和特殊的鞣制材料。她清冷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将感知到的每一种细微气息和可能的材料特性，低声告知吴老。
“此囊有七步蛇、赤尾蝎的腥气…鞣制时用了腐心草汁…残留引药主料确是蚀心草，但年份至少在五十年以上…辅料…有曼陀罗花粉的麻痹之效，但似乎被另一种更霸道的药性压制…嗯？还有一丝…火蚁粉的燥烈？”苏静蓉的声音清冷而清晰，如同在解读一篇来自地狱的毒经。
吴老一边听着，一边用那细铜管小心地沾取瓷片上微乎其微的粉末，再将其弹入早已准备好的、盛有不同中和药液的小瓷碟中。粉末落入药液的瞬间，有时无声无息，有时却发出轻微的“滋”响，冒出诡异的各色烟气。吴老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每一种反应，鼻翼翕动，捕捉着气味的变化，浑浊的老眼在灯火下闪烁着惊人的光芒。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外，周婉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林红缨守在门口，独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绷紧的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芸娘和翠儿在西厢房片刻不敢离开王大柱的胸口，两人冻得嘴唇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却依旧咬牙坚持。梅香守在后院厢房，紧紧握着柳青黛冰冷的手，低声祈祷。
整个王家大院，笼罩在一片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之中。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半空，等待着书房内那决定生死的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吴老和苏静蓉走了出来。两人都像是打了一场大仗，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吴老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细铜管，铜管的一端被小心翼翼地用蜡封住，里面似乎装着极其微量的、混合了某种液体的粉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色泽。
“如何？”周婉娘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吴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交织着疲惫、后怕和一丝微弱的振奋：“幸不辱命！老夫与四太太反复推演试验，总算…找到了一线可能！”
他举起手中那根封住的细铜管，手微微有些颤抖：“此物，是以残留引药为主，辅以数味中和其燥烈麻痹之性的寒凉药物，再用烈酒萃取其精粹，最终以生石灰粉吸附定形而成。其性…依旧霸道绝伦，但已非纯粹的引爆之毒，而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引生机’！”
“引生机？”周婉娘重复道。
“是！”吴老点头，“此物对同源寒毒有极强的刺激和引动作用。若用于五太太，或可如同投入死潭的石子，强行震荡其枯竭的本源，引动那一线生机复苏！但剂量必须精准到毫厘！多一分，便是催命毒药！少一分，则毫无作用！且需在四太太以深厚内力护住其心脉的前提下，将此药粉，通过这细铜管，吹入五太太的鼻腔深处！”
周婉娘和苏静蓉的心都揪紧了。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至于相公…”吴老看向西厢房方向，神色更加凝重，“老夫分析其体内毒理，发现那蚀心引的毒力，已与本源寒气深度纠缠，更因其心火微弱复苏，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冰火毒煞’，正不断侵蚀其脏腑心脉！若不能及时化解或疏导，即便寒毒暂缓，他也必死无疑！”
“化解之法？”周婉娘急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吴老沉声道，“化解这‘冰火毒煞’的关键，或许就在五太太身上！她体内的寒晶本源虽枯竭，但其本质仍是至阴至寒！若能将相公体内那被毒煞污染、狂暴紊乱的寒气，以特殊法门引导出一部分，渡入五太太体内…以其同源寒晶为容器，或能暂时封存，减缓对相公的侵蚀！同时，五太太枯竭的本源得到同源寒气的滋养，或许也能加快复苏！此乃‘移花接木’之法！”
“移花接木？”周婉娘和苏静蓉都被这大胆的想法震惊了。
“是！但此法同样凶险万分！”吴老语气沉重，“首先，需在四太太以内力护持下，用这根‘引生机’唤醒五太太一丝意识，让她本能地配合引导寒气。其次，引导寒气渡入的过程，需另一位内力深厚、且对寒气有一定抗性之人，在吴某金针引导下，作为桥梁！稍有不慎，渡气之人反受其害，或被狂暴寒气冻伤经脉！而五太太若承受不住突然涌入的、带着毒煞的寒气，也可能瞬间崩溃！”
“我来！”林红缨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独眼中燃烧着火焰，“我练的是外家硬功，气血旺盛，对寒气抗性比常人强！四姐要护住五妹心脉，大姐要坐镇大局，只有我最合适！”
“红缨！”周婉娘看着林红缨裹着绷带的右臂和苍白的脸，心如刀绞。
“大姐！我能行！”林红缨语气斩钉截铁，“一条胳膊废了还有另一条！只要能救相公，这点风险算什么！”
周婉娘看着林红缨眼中的决绝，又看看吴老和苏静蓉凝重的神色，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渺茫的希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决然的肃杀。
“好！”周婉娘的声音如同斩冰切玉，“吴老，静蓉，红缨！相公和五妹的命，就托付给你们了！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立刻准备！”吴老也不废话，“将五太太移至西厢房！需要火盆加温，保持环境稳定！准备烈酒、金针、还有…大量的棉纱！快！”
命令下达，整个王家大院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下人们屏住呼吸，脚步飞快，将所需物品源源不断送入西厢房。后院厢房，梅香和几个健妇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柳青黛用厚厚的棉被裹好，抬往西厢房。
西厢房内，温度被炭火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既不至于让寒气肆虐，又不至于让那微弱的冰清光泽熄灭。王大柱躺在炕上，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芸娘和翠儿被暂时换下休息，两人几乎虚脱，被丫鬟搀扶着坐到一旁，裹上厚厚的棉被，喝着滚烫的姜汤，眼睛却死死盯着炕上。
柳青黛被安置在王大柱身侧。两张同样苍白、同样命悬一线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目。
苏静蓉盘膝坐在柳青黛身后，双手抵住她的后心，精纯而冰冷的内息缓缓渡入，小心翼翼地护住她那脆弱的心脉。林红缨则站在炕边，左掌缓缓抬起，掌心对着王大柱胸口那几道深蓝裂纹，神情凝重。吴老站在两人之间，面前摊开一排寒光闪闪的金针，旁边放着那根封住的细铜管和烈酒、棉纱等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老身上。
吴老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指捻起那根细铜管，用烈酒再次擦拭封口处。他看向苏静蓉，沉声道：“四太太，护住心脉！老夫要开始了！”
苏静蓉郑重点头，眼中精光凝聚。
吴老小心翼翼地用薄刃刮开封口的蜡，露出铜管尖端极其微量的暗金色粉末。他俯下身，凑近柳青黛毫无血色的鼻端，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娇嫩的花蕊。细铜管对准她的鼻孔。
“引！”吴老低喝一声，运足丹田气，对着铜管另一端，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稳定地吹出一口气！
一股微不可察的暗金气流，带着致命的甜腥和一丝奇异的生机，瞬间钻入了柳青黛的鼻腔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