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终于艰难地刺破了王家沟上方的阴霾，将惨淡的光线洒在满目疮痍的王家大院。昨夜的腥风血雨仿佛被这微光强行按入了地底，只留下凝固发黑的血迹、焦糊的木桩、散落断裂的铁刺，以及空气中那驱之不散的、混合着血腥、硝烟、石灰和淡淡毒腥的怪异味道，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烈的搏杀。
王大柱推开柳青黛（秋菊）那间偏僻小屋的门。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靛蓝草汁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柳青黛身上那种清苦的药香。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一床素色的薄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一个周婉娘派来的、面相忠厚的中年仆妇守在床边，看到王大柱进来，连忙起身，无声地行了一礼。
王大柱走到床边，低头看着这张沉静到近乎死寂的脸。很难想象，昨夜就是她，搅动着那缸神秘的染液，平静地让苏静蓉取走心头血，力挽狂澜，为红缨争下了一线生机。此刻，她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精致人偶，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露在薄被外的手腕上。那里，袖口滑落了一小截，露出紧贴脉门的那一小片墨绿色的诡异鳞片。在昏暗的晨光下，鳞片上那些细微的暗金纹路似乎停止了律动，光泽也黯淡了许多，如同蒙尘的宝石，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到那极其微弱、却依旧精纯的奇异气息。这就是“噬毒木蜥”的心头鳞，她的“药引”，也是她的枷锁和催命符。
王大柱的心头沉甸甸的。红缨的命是暂时抢回来了，可柳青黛付出的代价同样巨大。她口中那个“能否醒来未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还有那远在万毒窟或十万大山深处的真正解药…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好生照看。” 王大柱的声音有些沙哑，对那仆妇低声吩咐，“有任何变化，立刻报我或大太太。”
“是，少爷。” 仆妇恭敬应道。
王大柱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柳青黛，转身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清苦药香和沉重气息的小屋。屋外，晨曦微冷，带着劫后的萧索。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大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工坊。
还未走近，一种熟悉而有力的声音便穿透了清晨的寂静，隐隐传来。
“哐当…哐当…哐当…”
是铁锤敲打铁砧的声音！密集，有力，带着一种不屈的节奏感！
紧接着，另一种更浑厚、更富韵律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哐当——！嘎吱——！哐当——！嘎吱——！”
那是经过他改造的钢铁织机运转的声音！虽然只有一台在响动，但那沉重而稳定的轰鸣，如同王家沟此刻顽强跳动的心脏，瞬间驱散了王大柱心头的阴霾！
他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回廊，工棚的景象映入眼帘。
豁口处昨夜激战的痕迹犹在，焦黑的木桩、凝固的血迹尚未清理干净。但工棚里面，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孙铁匠赤膊上阵，古铜色的皮肤上沾着煤灰和汗水，肌肉虬结的手臂抡起大锤，正狠狠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料，火星四溅！他旁边，两个年轻工匠一个奋力鼓动着简易的皮囊风箱，炉火熊熊；另一个则用铁钳夹着铁料，配合着孙铁匠的锤点翻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力量感。
而在工棚的另一侧，老赵头正带着几个工匠，围着一台已经启动的钢铁织机！这台织机昨夜也被毒针波及，机身上还留着几个腐蚀的小坑和焦痕，但此刻，它巨大的飞轮在工匠的摇动下缓缓加速，连杆带动着综框上下翻飞，梭子带着棉线在经纱间飞速穿梭！发出沉重而稳定的“哐当——嘎吱——”声！
老赵头脸上缠着一圈渗血的布条，那是昨夜被毒针擦伤的，但他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织机的运转，布满老茧的手时不时调整一下张力杆或梭子的轨迹。其他工匠也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有的胳膊吊着布带，有的额角贴着膏药，但没有人退缩。他们沉默而专注地围着织机，添纱、接线、检查布面，动作虽然因为伤痛而略显迟滞，却异常坚定。
这轰鸣的织机声，这飞溅的铁花，这沉默而坚韧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这是王家在血与火之后，向命运发出的不屈呐喊！是废墟之上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王大柱站在工棚门口，看着这一幕，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上眼眶，冲得鼻子发酸。连日来的恐惧、疲惫、愤怒、后怕，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铿锵有力的声音震散了。他感到自己那颗被反复捶打的心，重新变得坚硬而有力。
“少爷！” 孙铁匠停下锤子，抹了把汗，看到王大柱，声音洪亮地招呼道，“您来了！您看，这织机还能动！老赵头带着人硬是把它给修整出来了！刚试织了一小段，您瞧瞧这布面！” 他指着织机下方刚刚织出的一小截粗糙棉布，语气中带着自豪。
王大柱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布面。质地粗糙，甚至因为调试不稳而有些歪斜，但这却是灾后新生的第一匹布！它象征着王家沟的饭碗没有被打碎，象征着王家的脊梁没有被打断！
“好！好！好！” 王大柱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有些哽咽，随即又化为坚定，“孙师傅，赵叔，辛苦大家了！受伤的兄弟别硬撑，该歇就歇！工钱照发，伙食管够！告诉大家，王家沟的天塌不下来！这织机声，就是我们挺直腰杆的底气！”
“少爷放心！咱们心里有数！” “对！只要还有一口气，这工坊就不能停！” 工匠们纷纷应和，声音不高，却透着股子韧劲儿。
就在这时，一阵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只见七姨太芸娘带着翠儿和几个小丫鬟，抬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走了过来。芸娘眼圈还红肿着，显然哭过，但此刻却强打着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相公，孙师傅，赵叔，各位师傅辛苦了！先喝碗热粥垫垫肚子吧！刚熬好的小米粥，还加了红糖！” 芸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很温柔。
翠儿也怯生生地帮忙舀粥，小脸上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
“哎哟，多谢七太太！多谢翠儿姑娘！” 孙铁匠和老赵头连忙道谢，工匠们也围了过来。一碗碗热腾腾、甜丝丝的红糖小米粥递到这些疲惫的汉子手中，暖意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气，也熨帖了紧绷的心。
王大柱也接过芸娘递来的一碗粥，看着她和翠儿忙碌的身影，心头微暖。芸娘性子软，昨夜吓得不轻，此刻却能强撑着来照顾伤员工匠，这份情意，他记在心里。
“红缨那边…怎么样了？” 芸娘一边给工匠盛粥，一边小声问王大柱，眼神里满是关切。
“命保住了，吴大夫说需要静养拔毒。” 王大柱低声回道，目光看向内宅方向，“多亏了…秋菊。”
芸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染坊的方向，眼神复杂，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王大柱几口喝完热粥，胃里有了暖意，精神也好了些。他放下碗，对老赵头道：“赵叔，这台织机先开着。其他几台受损的，您带着人慢慢检修。需要什么零件、铁料，直接找福伯支取！务必要尽快全部恢复运转！另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府门豁口和院墙的加固不能停，生石灰和雄黄粉也要多备。昨夜的事…恐怕还没完。”
老赵头神色一凛，重重点头：“少爷放心！老赵头明白轻重！”
王大柱又叮嘱了孙铁匠几句打制加固所需铁件的事宜，这才转身离开工棚。刚走出没多远，就见六姨太梅香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药碗，正脚步匆匆地往安置伤员和红缨的西厢房走去。
“梅香。” 王大柱叫住她。
梅香停下脚步，看到王大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温柔的笑意：“相公，我去给红缨姐和受伤的护院送药。吴大夫开的方子，刚熬好。”
王大柱看着她眼下的乌青，知道她昨夜也几乎没合眼。“辛苦了。红缨那边…”
“醒过一次，很虚弱，又昏睡过去了。” 梅香的声音带着心疼，“不过吴大夫说脉象平稳多了，是好事。余毒拔除需要时间。相公别太担心，有我…和芸娘她们轮流守着。”
王大柱点点头，心头稍安。他看着梅香温婉的侧脸，这个平日里总是带着书卷气、喜欢摆弄花草的六太太，在危难时刻也展现出了她的坚韧和担当。“你也注意身体，别累垮了。”
梅香脸微微一红，轻轻“嗯”了一声，端着药碗匆匆走了。
王大柱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府门豁口处。这里，福伯正指挥着家丁和部分工匠，用连夜运来的粗大圆木和青砖，奋力修补着昨夜被毒虫和五毒使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豁口。木屑纷飞，砖石碰撞，吆喝声不断。
豁口外面，张捕头带来的几个捕快并未离去，正带着一些胆大的村民，在清理着府外散落的毒虫尸体，撒着生石灰。看到王大柱出来，张捕头迎了上来。
“王少爷，府内情况如何？” 张捕头关切地问，目光扫过他肩头包扎的布带。
“托张捕头的福，暂时稳住了。伤亡不小，但人心没散。” 王大柱抱拳道谢，“昨夜若非张捕头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分内之事！” 张捕头摆摆手，脸色凝重，“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将昨夜之事报往府衙！万毒窟妖人如此猖獗，公然袭击乡绅府邸，简直是无法无天！府衙定会重视，调派高手前来清剿！”
清剿？王大柱心中苦笑。昨夜那五毒使的诡秘和强悍，尤其是那蝎使临退前的怨毒眼神，让他深知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府衙的高手？远水难解近渴。王家真正的依仗，还得是自己。
“多谢张捕头费心。” 王大柱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问道，“沟里的乡亲们…可还安稳？”
“昨夜动静太大，不少村民受了惊吓，有几家的牲口被毒虫咬死了。” 张捕头叹了口气，“我已安抚过，言明是流窜的邪教妖人作祟，官府定会追查。也按您的吩咐，让福伯给受损的几家送了钱粮补偿。眼下还算安稳。”
“有劳张捕头了。” 王大柱再次道谢，心中盘算着等工坊稳定些，还要亲自去安抚一趟村民。王家沟是王家的根，人心不能散。
送走张捕头，王大柱站在正在加固的豁口旁，看着外面忙碌清理的村民和远处渐渐有了生气的田野。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阴云，将温暖洒向大地。工棚里织机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府内仆妇打扫清理的声响，伤员压抑的呻吟，以及厨房飘出的阵阵饭香…一切似乎都在艰难地回归正轨。
但王大柱的心底，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柳青黛昏迷不醒的脸，林红缨苍白虚弱的模样，还有那隐藏在西南群山深处的万毒窟阴影…都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着。昨夜只是暂时击退了五毒使，蝎后的报复，随时可能以更猛烈的方式降临。
“相公。”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大柱回头，是大太太周婉娘。她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虽带着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初。她手里拿着一本账簿和几张单子。
“伤亡抚恤、药材采买、工匠工钱、村民补偿、还有加固府墙的木料石料费用…初步估算出来了。” 周婉娘的声音平静无波，将单子递给王大柱，“库房现银消耗近半。后续红缨和秋菊的药材，还有工坊恢复运转的原料采购，都需要大笔银子。”
王大柱接过单子，扫了一眼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眉头紧锁。昨夜一战，王家付出的不仅是人命，还有巨大的财力消耗。
“织机不能停。” 王大柱的声音斩钉截铁，将单子递还给周婉娘，“工坊是唯一的活水。原料采购…我来想办法。抚恤和补偿，一文钱都不能少！库房不够…我还有我爹留下的几个田庄地契，实在不行…”
“还没到动用田庄的地步。” 周婉娘打断他，眼神锐利，“我在县城的几处铺子，这个月的流水尚可，可以先调一部分过来应急。另外，新织机织出的布，只要品相稳定，我立刻让人运去府城，找几个相熟的布庄掌柜谈谈，看能不能先预支些货款。”
王大柱看着周婉娘，这个精于算计、手腕强硬的女人，此刻展现出的决断和担当，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婉娘…多谢。”
周婉娘微微别过脸，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保住王家，就是保住大家的饭碗。你肩上的伤…让吴大夫再看看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加固的豁口，声音压低。
周婉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秘。小心为上。” 说完，她拿着账簿单子，转身去安排调度了。
王大柱站在原地，看着周婉娘挺直的背影，又望向染坊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工棚那持续传来的、越来越有力的织机轰鸣声上。
危机远未解除，暗流依旧汹涌。但王家的天，终究没有塌下来。只要这织机声还在响，只要人心还没散，就还有希望。
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新生气息的空气，挺直了腰杆。
天，彻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