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平稳地降落在龙门熟悉的起降坪上,舱门打开的瞬间,那座城市特有的、混合着潮湿水汽、街头小吃香气、工业排放物以及无数生命体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不再让塞法利亚感到陌生和排斥,反而像一种确认,确认她真的离开了那座冰冷的囚笼,回到了这个混乱却真实的“家”。
拉普兰德第一个跳下舷梯,伸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别扭姿势而有些发僵的身体,银灰色的眼眸扫视着周围,像回归领地的头狼,带着毫不掩饰的放松和一丝躁动。德克萨斯紧随其后,动作利落,她看了一眼略显拥挤的接驳区,对拉普兰德说:“我去叫车。” 便转身融入了人流。
塞法利亚扶着舱门,缓缓走下舷梯。她的腿脚依旧有些虚软,龙门的重力似乎都比叙拉古要沉重几分。她站在嘈杂的起降坪上,看着眼前川流不息、光怪陆离的景象,一时间有些恍惚。仅仅离开数月,却仿佛隔世。
一件带着硝烟和淡淡烟草味的外套被粗鲁地披在了她肩上。拉普兰德不知何时折返,正皱着眉看她:“发什么呆?走了,回去了。” 语气依旧不耐,但那只扶住她胳膊的手,却稳定而有力。
塞法利亚拢了拢肩上过于宽大的外套,低声道:“……好。”
回到那间熟悉的公寓,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客厅里随意扔着的游戏手柄,餐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啤酒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上一次任务归来时的尘土与血腥气,混合着披萨和德克萨斯常用的那种冷冽香氛的味道。一种强烈的、属于“日常”的气息,将塞法利亚温柔地包裹。
她站在门口,有些踌躇,仿佛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杵在门口当门神?” 拉普兰德从她身后挤进来,把背包随意甩在沙发上,发出“嘭”的一声响,“你的房间没人动,自己收拾去。”
德克萨斯跟在最后,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看了一眼塞法利亚,没说什么,径直走向厨房,打开了冰箱。
塞法利亚深吸一口气,走向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推开门,里面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桌上还摊开着几本从企鹅物流借来的档案笔记,仿佛时间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就凝固了。一种奇异的安宁感,缓缓抚平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躁动不安。
重新安顿下来的生活,平静得近乎奢侈。
塞法利亚没有再提起回叙拉古,也没有立刻投入工作。她遵循着医嘱和拉普兰德的“暴力监督”,老老实实地待在公寓里休养。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或者看着楼下街道上永不停歇的车流人潮。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依旧忙碌于企鹅物流的任务,早出晚归是常态。
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塞法利亚开始用一种新的、更加清醒的目光,去观察她的姐姐和德克萨斯。
她看到拉普兰德在任务归来后,会习惯性地将沾了血污的外套扔在门口,然后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向浴室,而德克萨斯会默不作声地将那件脏外套捡起来,和处理自己的装备一起清理。
她看到在晚餐桌上,拉普兰德会把自己不喜欢的青椒蛮横地夹到德克萨斯的碗里,而德克萨斯虽然会冷冷地瞪她一眼,却很少真正拒绝,只是会在拉普兰德试图偷喝她啤酒时,用更快的手速将易拉罐移开。
她看到在深夜,当拉普兰德因为旧伤或噩梦而辗转反侧时,德克萨斯并不会出言安慰,只是会翻个身,背对着她,但那只放在枕边、随时可以触及源石剑的手,会悄然放松下来。而拉普兰德,在感受到身后那平稳的呼吸和无声的守护后,也会逐渐平息躁动,重新入睡。
这些细碎的、日常的互动,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她心中激起嫉妒的酸涩或扭曲的渴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近乎欣赏的观察。
她清晰地认识到,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之间,存在着一种她永远无法介入,也无需介入的深刻默契与平衡。那是一种建立在共同经历生死、彼此深刻理解(哪怕是建立在对抗之上)、以及平等基础上的羁绊。她们是彼此的镜子,也是彼此的刀鞘,激烈碰撞,却又严丝合缝。
而她塞法利亚,是拉普兰德的妹妹。这份血缘关系,定义了她们之间的界限,也决定了她们互动的方式。拉普兰德会保护她,会为她出头,会用她粗鲁的方式关心她,但这与对待德克萨斯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对拉普兰德而言,德克萨斯是伴侣,是对手,是同行者;而她塞法利亚,是需要被庇护的血亲,是责任,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弱点”。
认清这一点,并不轻松,甚至伴随着一种钝痛,像是将一颗生长错位的牙齿,生生拔除。但拔除之后,那空落落的牙槽,虽然暂时不适,却为正确的生长留出了空间。
她不再回避拉普兰德偶尔(在她看来)过于亲昵的肢体接触,比如揉乱她的头发,或者拍打她的后背,但她会开始学着用更加自然、属于妹妹的方式回应——比如无奈地躲开,或者小声抱怨。她不再因为德克萨斯在场而感到不自在或刻意回避,反而会尝试着与她进行一些简单的、关于龙门天气、或者某本书籍的平淡交流。德克萨斯的态度依旧是清冷的,但塞法利亚能感觉到,那冰冷之下,并无恶意,甚至有一丝对她努力尝试“正常化”关系的默许。
一天傍晚,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因为一个任务的细节在客厅里发生了争执。声音不大,但语气激烈,充满了火药味。这在她们之间是家常便饭。塞法利亚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到声音,她放下书,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紧张或试图调解,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听到拉普兰德暴躁的低吼,听到德克萨斯冰冷的反驳,听到东西被不小心碰落的声音……然后,争吵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然后,是拉普兰德一声带着挫败和妥协的粗重喘息,以及德克萨斯走向厨房、打开冰箱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拉普兰德推开塞法利亚的房门,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银灰色的头发更加凌乱。她手里拿着两罐啤酒,将其中一罐不由分说地塞到塞法利亚手里。
“喂,陪老子喝一个。” 她语气生硬,像是在下达命令,然后自顾自地在塞法利亚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床沿,仰头灌了一大口。
塞法利亚看着手中冰凉的啤酒罐,又看了看拉普兰德那副明显需要发泄又不想独自待着的别扭样子,心中一片澄明。姐姐不是在向她寻求安慰或建议,她只是需要身边有一个“自己人”的存在,一个无需解释、无需伪装、可以让她暂时放下与德克萨斯争执时那份紧绷的、属于“家人”的空间。
她沉默地打开啤酒,在拉普兰德旁边坐了下来,学着她的样子,背靠着床沿。她没有问争吵的原因,也没有试图开导,只是小口地喝着那苦涩的液体。
拉普兰德也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喝酒。房间里只剩下啤酒罐轻微的碰撞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窗外,龙门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房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过了许久,拉普兰德才低低地骂了一句:“……德克萨斯那家伙,真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塞法利亚能听懂那未尽的抱怨背后,并非真正的怨恨,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认命和更深层次的羁绊。
“姐姐,” 塞法利亚轻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和德克萨斯小姐……这样,很好。”
拉普兰德喝酒的动作顿住了,她有些愕然地侧过头,银灰色的眼眸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烁着不解的光:“……哈?”
塞法利亚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晃动的光影,语气平静而肯定:“我的意思是,你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虽然看起来总是吵吵闹闹,甚至动手……但那就是你们。独一无二,无法复制,也……不容介入。”
她顿了顿,终于转过头,迎上拉普兰德探究的目光,熔金色的眼眸里清澈见底,不再有往日的迷惘和挣扎,只有一种历经痛苦后的释然与清醒。
“我以前……不太明白。产生了一些……错误的念头。” 她坦然地说出了这句话,虽然声音很轻,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心,“但现在我明白了。姐姐就是姐姐。你对我好,保护我,是因为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就够了。真的……足够了。”
拉普兰德怔怔地看着她,手里的啤酒罐微微倾斜,酒液差点洒出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是反驳?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银灰色的眼眸深处,那抹一直以来因为察觉妹妹异常情感而产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紧绷和烦躁,在这一刻,悄然消散了。
她猛地抬手,用力揉了揉塞法利亚的银发,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粗鲁,几乎把她的头按到地板上。
“废话!不然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暴躁,“你他妈当然是我妹妹!这辈子都是!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塞法利亚被她揉得东倒西歪,却没有挣扎,反而在姐姐那熟悉的、蛮横的亲近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份错误的、沉重的、名为“爱恋”的执念,终于在这一刻,被她亲手,彻底放下。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德克萨斯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她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坐在地毯上、头发被揉得像鸟窝一样的塞法利亚,以及旁边明显情绪已经平复、甚至带着点别扭的轻松的拉普兰德。
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将水果盘放在旁边的书桌上。
“吃点水果。”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目光在塞法利亚清澈平和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确认了什么。
拉普兰德立刻跳起来,扑向那盘水果,嘴里嚷嚷着:“饿死了!德克萨斯你总算干了件人事!”
塞法利亚看着姐姐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又看了看德克萨斯虽然面无表情、却默默将盘子往拉普兰德那边推了推的细微动作,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浅的、真实的笑容。
她拿起之前放在地上的啤酒,再次喝了一口。这一次,那苦涩的味道似乎淡去,回甘中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甜。
她放弃了那份对姐姐伴侣似的执念,如同蜕去一层沉重而不合身的旧壳。过程痛苦,但结果是新生。从此以后,她只是塞法利亚,拉普兰德的妹妹,或许未来还会是企鹅物流的编外文员,是龙门这座城市里一个努力寻找自己位置的普通住民。
但她不再迷失,不再自我折磨。
窗外,龙门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喧嚣而充满活力。而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一段扭曲的情感悄然落幕,一段更加健康、更加真实的关系,正在无声中,重新奠基。
塞法利亚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身心的完全康复也需要时间。但至少此刻,她的心是轻盈的,方向是清晰的。
她看着为了最后一块水果和德克萨斯展开“争夺”的拉普兰德,熔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这片属于她们的、混乱却真实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