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音结束周末的课程回到那间窗明几净,却总缺少烟火气的公寓时,过道的灯光已经亮起。
冬日的白昼格外短促,暮色早早地浸染了东京的天空,透过窗户望出去,是连绵不绝的、由无数窗格与灯光构成的冰冷星河。
她脱下略显单薄的外套,寒意似乎已经沁入骨髓。习惯性地将手伸进口袋,指尖却同时触到了两张质地不同的名片。
她将它们掏出来,摊在掌心。
一张是触感略带粗糙的广告用纸,边缘印着温馨的咖啡杯图案和“西川咖啡”的字样,背面是店长西川女士亲手写下的区别于打印上去的联系电话。
另一张,则是光洁挺括的专业名片,“丰川映画”的烫金Logo在灯光下反射出些许冷芒,下方是初音自己记录的星探小宫和那位自称三泽的经纪人的联系方式。
两张名片,仿佛代表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此刻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等待着她的抉择。
初音走到窗边,凝视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光之河流。
她将两张名片并排放在窗台上,就着都市的霓虹光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选择咖啡店,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工作时间相对灵活,她能拥有大量属于自己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她可以继续埋头在那些艰深的乐理书籍里,可以对着网络上的教程一点点磨炼唱功,可以在无人打扰的深夜,尝试将心中翻涌的情绪谱写成蹩脚却真诚的旋律。
一份稳定的、哪怕微薄的薪水,也能让她在留下生活费后,或许还能攒下一点点,寄回那个遥远的海岛,稍稍减轻母亲肩上的重担。
对于一个对偶像行业几乎一无所知的初学者来说,这似乎是更稳妥、更理智的选择。
像竹子一样,花费数年时间深深扎根,默默积蓄力量,等待一场酣畅的雷雨,再破土而出,直指云霄。
这很安全,很符合常理。
但是……
初音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妹妹初华那双含着泪光、却无比闪亮的眼睛,耳边回荡着她将梦想用力托付给自己的话语
「姐姐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偶像的!!!!!」
还有那个彗星划过的夜晚,柒月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对她说:“去成为那颗自己闪耀的星星。”
她跨越海洋,背负着家庭的期望和那份沉重而隐秘的渴望来到东京,不是为了继续“准备”的。她没有时间像竹子那样从容不迫地等待。
她更像是被命运一脚踢出巢穴的雏鹰,下方是万丈深渊,她必须在坠地粉身碎骨之前,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扇动稚嫩的翅膀,学会飞翔。
如果此刻选择了咖啡店,选择了那条看似安全稳妥的道路,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回避。
回避那条更艰难、更不确定,却也可能是唯一能更快触碰到梦想的路径。
这一次的回避,会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畏惧”深深烙印在心里。
下一次,当类似的机会再来临时,她或许会找到更多的理由说服自己“还需要准备”。
久而久之,那份冲向天空的勇气会被消磨殆尽,最终,她可能真的会变成一只只能在地面奔跑,却永远失去了翱翔能力的“走地鸡”。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她承载的,从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未来。
想到这里,初音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那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不再犹豫,拿起了那张印着咖啡杯的名片,另一只手抓起了手机。
拨号音响起,很快,那边传来了西川店长温和亲切的声音:“莫西莫西,这里是西川咖啡。”
“西川店长,晚上好。我是有来到店里的,三角初音。”
“啊,是三角同学啊!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真的很期待你的加入哦。”店长的声音充满了热情。
初音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非常感谢您给予我这次机会,以及您的好意。但是……非常抱歉,我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不接受这份兼职了。辜负了您的期待,真的非常对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随即传来店长依旧温和,却难掩失望的声音
“这样啊……没关系的,三角同学。我尊重你的决定。希望你以后一切顺利,如果改变主意,随时欢迎你来。”
“谢谢您,店长。再见。”
挂断电话,初音感觉手心有些汗湿。
她没有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时间,几乎是立刻,初音就拿着那张名片伸出窗外,但想了一下扔掉和撕毁都好像有些不太礼貌
于是初音将那张承载着安稳可能性的名片,用力塞进了抽屉最底层、最不起眼的夹层里,将这个选项彻底封存。
然后,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锁定在窗台上那张仅剩的、“丰川映画”的名片上。
冰冷的烫金字体,此刻却仿佛燃烧着灼人的火焰。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比刚才拒绝咖啡店时还要急促。
她知道,一旦拨通这个号码,就意味着她正式踏上了那条无法回头的路。前方是未知的荆棘,还是璀璨的星途,无人知晓。
她用力地深呼吸,试图平复过于急促的心跳,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
用着新的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了名片上那个属于经纪人三泽的电话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击在她的心弦上。就在她几乎要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被接通了。
“莫西莫西,您好。”一个干练、利落,带着职业化礼貌的女声传来,并非那天遇到的小宫星探。
“您、您好!”初音连忙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
“请问是三泽女士吗?我是三角初音。之前,贵事务所的小宫星探给了我这张名片……”
“啊,三角初音小姐!”对方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几分,语气中的热情几乎是扑面而来,好到有些超出初音的意料
“是的,小宫和我提过您!我们一直在等待您的联系!您决定好了吗?”
对方那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喜笑颜开的欢迎态度,让初音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产生了一丝不真实感。
这么大的一家事务所,对一个毫无经验的陌生人,竟然如此热情?
她压下心中的疑虑,坚定地回答
“是的,三泽女士。我考虑清楚了,我愿意接受事务所的挖掘,希望能够成为丰川映画的一名……偶像练习生。”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三泽经纪人的声音充满了欣慰
“那么,我们就尽快安排您来事务所进行初次面谈吧,这可以算是进入事务所的初筛阶段。您看明天下午两点钟方便吗?”
“明天下午两点……可以的,我有时间。”初音赶紧记下时间。
“好的。地点就是名片上的地址。初筛主要包括个人基本资料的填写、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及一项才艺展示。请您准备一下。”
三泽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
“另外,需要提醒您的是,如果初筛通过,后续的深度评估和正式签约,都需要监护人的陪同和签字。这一点请您知悉。”
监护人签字!
这五个字像一颗冷水,瞬间浇熄了初音因做出决定而升起的热度。她握着电话的手指猛地收紧。
“……我明白了。谢谢您,三泽女士。”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不客气。那么,明天下午两点,期待您的到来。如果您有任何疑问,随时可以拨打这个号码找我。”
三泽说完,便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初音缓缓放下手臂,一种无力感漫上心头。
监护人签字……她身在东京,母亲远在海岛,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看似虚无缥缈的偶像梦,让刚刚失去丈夫、身心俱疲的母亲千里迢迢赶来?
而那个真正在法律上或许拥有监护人资格的“父亲大人”丰川定治……初音光是想到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安排自己来东京,是为了“隔离”和“控制”,绝无可能支持她踏入与他家族产业相关的、并且是抛头露面的偶像行业。
请人冒充?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无奈地拿起手机,搜索“偶像签约监护人签字例外”,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必须”、“强制”、“无法绕过”。
那些对未成年人的保护,在此刻成了她面前一堵坚实的墙壁。
难道刚刚鼓起的勇气,就要被这现实的问题击碎吗?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初音用力摇了摇头。至少,要先通过初筛!
只有先获得了资格,才有资格去烦恼后续的问题。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想太多也只是徒增烦恼。
她将监护人问题的担忧暂时强行压下,拿出纸笔,开始在网络上搜索“偶像面试自我介绍模板”。
她需要一个框架,来组织自己的语言。
【大家好,我是三角初音,今年xx岁……性格……特长是……梦想是……】
她照着模板,在纸上写下生涩的字句,然后又一遍遍地划掉、修改。她不想说得太空洞,也不想暴露太多真实的脆弱。
她需要展现的,是潜力,是决心,是一点点与众不同的特质。
每次修改后,她都会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开口将自我介绍念出来。
声音从一开始的细若蚊蝇、磕磕绊绊,到后来逐渐变得清晰、流畅。
她仔细听着自己的语调,寻找着不自然或者容易卡壳的地方,反复练习,直到能够比较顺畅地完成一分钟左右的陈述。
自我介绍只是第一步。才艺展示呢?唱歌是她目前唯一勉强拿得出手的。
她再次拿起手机,找到《向夜晚奔去》的伴奏,戴上耳机,轻声跟唱起来。
她仔细捕捉着每一个音准,调整着气息,试图将那份在孤独礁石上守望彗星时的心情,融入到歌声里。
除此之外呢?网络上的经验帖说,要尽量展现多样化的能力。
她犹豫了一下,又从行李箱里翻出那个写满了稚嫩旋律和歌词片段的笔记本。
那里有她根据学到的基础乐理知识,尝试写下的一些不成调的片段,以及模仿着柒歌词风格填写的、青涩却饱含真挚情感的词句。
虽然拿不出手,但或许……可以展示一下自己正在学习创作的态度?
她将笔记本小心地放进明天要带的背包里,连同那份修改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稿。
……
与此同时,丰川映画事务所内。
三泽经纪人挂断与初音的通话后,脸上职业化的热情笑容迅速收敛,转而浮现的是一种带着些许慎重和了然的情绪。
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拿起另一部内部通讯手机,拨通了一个存储在首位、标注这柒月姓名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
“你好,三泽女士。”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清冽,且异常平静的男声。正是柒月。
此刻的柒月,并未如往常的周末那般身处星轨音乐忙碌。
与丰川映画联动歌曲的制作已暂告段落,他难得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休息日。
现在的他正站在自己房间那面直抵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整理着有些凌乱的书籍。
刚刚抽出的那本《小王子》还随意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工作手机的铃声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他走到书桌前,摘下正在充电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三泽”二字,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地按下了接听键。
“柒月少爷,您好。”三泽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恭敬
“三角初音小姐已经联系了我们,并表达了加入的意愿。按照您的吩咐,我在沟通中特意强调了‘后续需要监护人签字’这一条。”
柒月整理书籍的动作稍稍停下,随后走到窗边,目光投向远方城市模糊的天际线,声音依旧平稳:“嗯。她反应如何?”
“听起来有些意外,语气有明显的迟疑和停顿,但没有当场提出异议或询问具体细节。”三泽如实汇报。
“嗯。”柒月沉吟片刻。这个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初音几乎不可能去向她的母亲远在海岛。
他之所以让三泽提及此事,目的并非真的卡在签字这一关,而是要借此完成一次关键的“测量”。
测量初音自身的决心。看她是否会因为这个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而退缩。
还有就是,他需要借此将“初音准备进入丰川映画”这个信息,以一种看似自然、合乎流程的方式,传递给定治祖父。
“很好。接下来就按照事务所的正常流程进行即可。”
柒月淡淡地吩咐,“初筛环节,可以严格一些,裁量权交给你,不必特意放水,甚至把所有人都筛下去都无所谓。”
“我明白您的意思,柒月少爷。”三泽立刻领会
“嗯。”柒月略一沉吟,补充道,
“不过,考虑到她的出身和经历,在试训阶段的评估上,可以稍作宽容。
她不可能像那些从小接受系统训练的练习生一样,在声乐、舞蹈、演技各方面都达到精通。
重点观察她的学习能力、可塑性,以及……她身上可能具备的,那种未经雕琢的、真实的情感表现力。”
“请您放心,柒月少爷。我们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
三泽在电话那头连连应承。既然是这位少爷亲自关注并想要扶持的人,他们自然会懂得在规则之内,给予适当的倾斜和观察。
严格初筛是为了检验成色,后续的宽容则是为了给予成长的空间和时间。
“后续的安排,随时向我汇报。”柒月最后说道。
“是,柒月少爷。”
通话结束。柒月将手机放回桌上,重新拿起那本《小王子》,却并没有立刻翻开。
他踱步回到窗边,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落在了那个正在狭小公寓里,为了明天的面试而紧张准备的少女身上。
她迈出了第一步。这很好。
那么,他这边,也该有所表示了。
他拿起私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给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送了一条简短却持续的问候。
「一切还顺利吗?」
信息发出,他不再去看回复,将手机随意地放在一旁,再次拿起那本《小王子》整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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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三泽向柒月汇报的同时,位于丰川集团总部顶层的办公室里
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地敲响,得到应允后,佐藤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报告。
“定治先生。”佐藤微微躬身,将报告放在办公桌上,“关于初音小姐的日常动向,有两项新的进展。”
定治没有立刻去拿报告,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第一,她主动联系了我们的那家‘西川咖啡’,正式回绝了兼职的邀请。”
定治未置一词。
“接到上报,初音小姐于约一小时前,主动致电了集团下属的‘丰川映画’事务所,表达了成为偶像练习生的意愿,并已预约参加明天下午的集体初筛面试。”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定治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份报告上,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佐藤适时地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
“另外……根据三泽那边的反馈,这次大规模的‘路人发掘’和集中初筛安排,背后似乎有柒月少爷的授意。
并且,柒月少爷特意吩咐三泽,在电话中向初音小姐强调了‘监护人签字’的必要性。”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空调发出微弱的运行声。
定治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光滑的桌面上,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做出思索状。
柒月……
这小子,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大胆。
他不仅注意到了初音的身份问题,更是直接插手,将她引向了丰川映画这条线。
是阻止,还是默许?
阻止,意味着他需要直接出手干预丰川映画的正常业务,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内部关注和猜测,甚至可能让柒月察觉到他对初音远超寻常的“重视”,这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而且,以柒月那孩子的性格,即便这次阻止了,他恐怕也会另辟蹊径。
默许……则意味着他认可了柒月将初音置于眼皮底下、甚至加以“培养”的做法。
将这颗不稳定的棋子,放在自己继承人的可控范围内,或许比让她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飘荡,要更“安全”一些。
至少,在丰川映画,她的动向、她的发展,都能在掌控之中。
一个外围偶像事务所的练习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总好过她因为走投无路,而做出什么更不可控的事情来。
利弊在脑海中飞速权衡。几个呼吸之后,定治已然有了决断。
他对着通话器,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丝毫情绪:“知道了。既然柒月有兴趣‘照看’,那就让他去处理。”
他略作停顿,下达了明确的指令
“通知三泽那边,如果那个孩子通过了初筛,后续所有流程中,关于‘监护人签字’的要求,不再向她提及,由事务所内部处理。
后续的一切安排,只要不涉及核心资源,都由柒月决定,不必再事事向我请示。”
“是,定治先生。”佐藤毫无异议地应下。
“另外,安排一下,明天晚上,让柒月来书房见我。我需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他需要让这个越来越展现出锋芒和主见的继承人明白,有些事情,可以默许他去尝试,但有些界限,必须清晰。
尤其是关于这个名叫三角初音的少女,她的身世,她的存在,是绝对不能泄露分毫的禁忌。
柒月可以“利用”她,但必须清楚其中的风险,并且懂得如何彻底地、永远地封存这个秘密。
这既是对柒月的一次必要的警告。
“明白,我立刻去安排。”佐藤领命,结束了通话。
定治缓缓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东京璀璨而冰冷的夜景。
棋盘上的棋子,似乎开始脱离他最初的布局,自行移动起来。但他依然是那个执棋者,只需稍作调整,便能将一切重新纳入掌控。
现在,他需要见见这位越来越让他需要费心“引导”的继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