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屯新落成的会议室里,崭新的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支书赵福贵坐在主位,吧嗒着旱烟,眉头却微微蹙着。
大队长王振军搓着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总会计周文韬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本,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就算是有了去年的经验,面对今年的项目依旧有点紧张。
妇女队长其其格、知青队长刘爱苗、生态稻田负责人秦雪、采摘队长王红、狩猎队长宋志刚、畜牧队长托娅、果园负责人吴曼青、养蜂负责人苏宛贞、销售组长李向阳、养鸡场负责人楚建国、成衣作坊王玉琴、农机组的顾翰霖……
所有核心成员难得都悉数到场,气氛既热烈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沈清如和沈玉茹坐在靠墙的角落,面前摆着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
沈清如坐姿端正,神情专注,沈玉茹则时不时偷偷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坐在主位旁边的那个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甜意。
主持会议的,依旧是年纪轻轻的陈卫东。
他穿着一件兔毛内衬的夹克服,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信任和期待,聚焦在他身上。
赵福贵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越来越有老书记的派头了,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人都齐了,那咱们就开始!”
“文韬,你把咱们屯子今年的家底,给大家伙儿亮亮,也让卫东心里有个数。”
周文韬深吸一口气,拿起账本,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经过初步核算,咱们秀山屯今年各项产业总收入,扣除所有成本、预留金和该上交的,纯利润达到了……”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屏息凝神的众人,报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数字,“七万九千八百六十五块三毛二!”
他补充道:“你知道的,就这还不包括库里没变现的一部分山货、药材和预留的应急粮食。”
“多少?快八万块?!怎么又多了一万多块!”王振军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眼睛瞪得老大,声音都变了调,“好家伙!这……这都快赶上咱们公社去年全年的财政收入了吧?我不是在做梦吧?”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凉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八万?我的娘咧,我耳朵没出毛病吧?”李向阳都惊的掏了掏耳朵。
“咱们屯子……这才两年功夫,就这么能挣钱了?”王红捂着嘴,眼睛亮晶晶的。
顾翰霖喃喃道:“这……这钱也太多了……怎么花啊?”
连见过世面的吴曼青和楚建国也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
赵福贵用力敲了敲桌子,让大家安静,他脸上的喜悦被浓浓的忧虑覆盖:“钱多是好事!天大的好事!说明咱们卫东带领得好,说明咱们大家伙儿干得好!”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可这也太多了!多到烫手啊!怎么分?按工分全分下去,估摸着劳力强的家,一户分一千多块跟玩儿似的!”
“我的娘咧,这要是传出去,还不成了众矢之的?别的队怎么看?公社怎么看?县里怎么看?现在是1977年啊!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咱们不能不懂啊!”
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巨大的喜悦被现实的担忧冲淡。
所有人都沉默了,眉头紧锁。
树大招风,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这时,陈卫东笑了笑,站起身,他的笑容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钱多了是好事,说明咱们的路子走对了!”
“乡亲们起早贪黑,汗珠子摔八瓣,这钱是他们应得的!分,当然要分,不能让大家的汗水白流……”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稳有力:“但不能全分光吃净,那是败家子的做法!咱们得为秀山屯的长远考虑。”
他环视众人,抛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方案:“我提议,咱们从今年开始,建立正式的集体分红制度!”
“今年总收入的这一半,大概四万块,拿出来给社员分红,我和文韬算过,保证让每户分到的钱,比去年翻个跟头还有富余!”
“让大家都过个肥年!剩下一半,四万块,作为集体发展基金,留在账上,继续投入咱们的产业发展,滚雪球!”
“加上去年结余的一万……咱们集体手里就有五万的活钱了!”
“拿出一半分红?那也不少啊!家家户户都能乐开花!”王振军眼睛一亮,率先响应。
“留一半发展?卫东,你这想法太好了!咱们确实需要钱扩大生产!买农机、盖厂房,哪一样不要钱?”顾翰霖立刻赞同,激动地拍了下桌子。
“对!不能光看眼前!卫东看得远!”其其格也大声支持。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个方案既让大家得了看得见的实惠,又保证了屯子长远的发展,让人心里踏实。
赵福贵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笑道:“老书记说的没错!还是卫东脑子活,想得周全!这么办最稳妥!既安了大家的心,又攒了发展的劲头!”
他说着,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可咱们集体这可就有五万块的家底了……五万块啊……放在账上,也扎眼啊,就怕上头有人眼红,让咱们拿出去‘支援’别的队建设……”
陈卫东闻言,却自信地笑了笑,语气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福贵叔,五万块听着是不少,可能吓住了咱们!”
“可你真要把它投入到咱们规划的那些大事里,修路、建厂、买大型机械……这点钱,还真不一定够折腾的!”
“咱们的眼光,得往十年后,二十年后看!”
他的话像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大家纷纷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然而,陈卫东话锋一转,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更触及每个人内心深处的问题,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钱怎么分怎么用,是喜事,咱们回头细商量……”
“但接下来,咱们可能要共同面对一个现实的、甚至有些残酷的困难了——国家恢复高考了!”
他目光扫过刘爱苗、周文韬、秦雪等知青,又掠过吴曼青、顾翰霖、楚建国这些“黑五类”出身的专家和技术骨干!
“明年,咱们屯子里很多有文化的知青同志,还有像吴教授、顾工、楚工他们这样宝贵的老师傅,很可能都要离开秀山屯,去上大学,或者返回他们原来的城市和岗位了。”
这话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投入了刚刚升温的会议室,气氛瞬间有点凝重了。
刘爱苗猛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纠结起来……
秦雪眼圈瞬间就红了,别过脸去。
周文韬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吴曼青和顾翰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舍与挣扎。
回城、上学,是他们被耽误了十年、梦寐以求的出路,是照亮黯淡青春的光。
可秀山屯……这片他们曾经视为苦难之地,如今却洒下汗水、倾注心血、看着它一天天变得富足美好的土地,这些淳朴善良、朝夕相处的乡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们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离开,意味着背叛吗?
可留下,自己真的甘心吗?
这种撕扯的痛苦,清晰地写在每一个可能离开的人脸上……